二十世紀(jì)二三十年代,在中國北方運河岸邊生活過的英國人米范威·布萊恩特出過一本書叫《在大運河的沿岸——一個有關(guān)中國華北平原的故事》,他在書里詳細(xì)描述了近百年前中國北方運河沿岸的社會風(fēng)貌和民間習(xí)俗,其中有一段寫道: 城市沿運河的兩岸鋪開。街道很窄,鋪著石板,上面蓋著席子。到處都很熱鬧,貿(mào)易非常活躍。店鋪很整潔。灑過水的鮮肉、新鮮的青菜和西瓜令人賞心悅目?諝庵谐錆M了街頭商販妙趣橫生的叫賣聲:“櫻桃,櫻桃,比老虎眼睛還要大的櫻桃!”(絕妙的比喻)“李子,比湯圓(湯圓是一種精致的食物)還好的李子!”等等。賣衣服和粗布的商販一邊展示商品一邊唱。他們在歌唱濟寧府運河岸上的風(fēng)光。
——摘自高曉茜 高建軍所著《外眼觀運河》
書中描述的是近百年前的山東濟寧州的吆喝聲,如今,這些妙趣橫生的吆喝聲早已絕跡,無處可尋,令人悵然若失。
再后來,作家蕭乾也曾寫過一篇散文《吆喝》,記錄了老北京的各種吆喝聲,妙趣橫生。
清晨的運河小城街巷,一切都還在睡夢中,到處都是一片安靜祥和。隨著婉轉(zhuǎn)悠長的吆喝聲傳來,緊接著雞鳴犬吠,群鳥嚦嚦,加上各家媽媽們催促孩子起床上學(xué)的聲音,大人們騎著自行車出門上班摁鈴鐺的聲音,各種聲音此起彼伏,熱鬧地混雜在一起,整個小城都醒了。我睜開眼睛看看窗外,不遠(yuǎn)處賣早點的攤位在熱氣里氤氳著。我被這吆喝聲和早點的香味挑逗著,睡眼惺忪地爬起來,飛快地刷牙洗臉。鄰居小青已經(jīng)在我家門口等著我了:“快點啊,別遲到了!”匆匆喝了一碗粥,拿上兩個燙兒包吹著吃著,我飛奔著出了門。燙兒包,實際就是灌湯包,因為包子是現(xiàn)從籠屜里夾出來的,滾燙滾燙的,老家人就起名叫燙兒包。 新的一天,就在這吆喝聲中拉開了序幕 一年四季,走街串巷的五行八作的販夫走卒,喜歡用各種有趣的聲音把所從事的行當(dāng)吆喝出來: “磨……剪……子唻……,戧……菜刀……”“鋦盆鋦缸……鋦鍋來!”“收廢銅爛鐵……有空酒瓶子罐頭瓶子廢紙殼子爛棉花套子拿來賣嘍……” “照相來......” “賣鮮魚,活蹦亂跳的微山湖鮮魚……” …… 每一個行當(dāng)?shù)倪汉嚷,雖然不是同一個人,吆喝聲卻幾乎都一樣一樣的。沒有師傅教,似乎一代代就這么傳下來的。 有些行當(dāng),是不用吆喝的。 我最喜歡的,見得最多的,是一位經(jīng)常去我家附近的老貨郎,花白的胡子,推著一輛獨輪車,模樣有些像《射雕英雄傳》里的老頑童。 貨郎是用不著吆喝的,他們搖鼓叫賣。那個鼔,我們叫它貨郎鼓,比孩子們玩的小撥浪鼓要大不少。一進村,貨郎搖的鼓點是“咕咚,咕咚,咕咚咕咚”,聽起來像在說“出動,出動,出動出動。”召喚人們出來買東西。等獨輪車圍上幾個人,鼓聲就加快了,變成了“叮個隆咚!叮個隆咚!叮個隆咚咚!”充滿了喜悅感,人也越圍越多了。這時,叼著煙卷兒的老貨郎就會笑瞇瞇地、慢悠悠地收了鼔,開始賣貨。 大姑娘小媳婦,老太太小娃娃都紛紛出動了,她們對這個鼓聲太熟悉了。 獨輪車用個大玻璃罩子罩著,里面都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,超過一角錢的幾乎沒有。罩子四角的玻璃縫里插著一些五顏六色紙風(fēng)車,幾歲的娃娃喜歡玩。讓老貨郎挑一個轉(zhuǎn)的最快的,手舉著往前跑,風(fēng)車就呼呼地轉(zhuǎn);蛘卟宓接酗L(fēng)的窗邊,任由風(fēng)吹著轉(zhuǎn)。覺得轉(zhuǎn)的不快,又拿去換,換來換去,感覺還是第一個轉(zhuǎn)得快呢。老貨郎也不煩,依然笑呵呵地。 卷成卷的白蓮紙,幾分錢一張,剛上學(xué)的孩子需要?梢宰约翰瞄_用線縫成作業(yè)本,比賣的作業(yè)本要便宜點,但是紙?zhí),很容易破,寫字不敢使勁兒。日常生活中的各種用品,針頭線腦、小姑娘戴的絹花頭飾,老太太戴的鐵絲發(fā)卡,老頭用的旱煙袋,煙嘴,還有泥土燒制的小鳥,一吹會發(fā)出鳥叫聲,只是要拿穩(wěn)了,否則掉到地上立馬就摔碎了。 染衣服的染料用紙包著,有黑色,藏藍色,紅色、灰色等。衣服穿舊了,褪色了,或者想換個顏色,就可以花幾分錢買包染料,把染料和衣服放鍋里煮了,拿出來晾干,染色工作就完成了,仿佛有了一件新的衣服,穿上又可以美一美。 還有一分錢兩根的縫衣針、頂針。奶奶每天梳頭發(fā),就把掉的頭發(fā)搜集起來,團成團,塞到土墻縫里。貨郎來了,就可以用頭發(fā)換幾根針用。一大家子人,十幾個孫子孫女,身上穿的單的、棉的,開襠褲,“蛤蟆皮”、布鞋、棉鞋,幾乎都是奶奶每天一針一線縫出來的。 冬天的時候,有一種裝在河蚌殼里的蛤蜊油最受歡迎,油脂含量很高,手腳凍裂了,抹上幾次就好,很管用。 除了這些,還賣氣球,氣球的口固定在一截小管上,用力吹管子,就可以把氣球吹起來,然后再松開嘴,看著里面的氣一點點出來,并發(fā)出聲響,氣球一點點癟下去,然后再吹氣,如此反復(fù)。 各種吆喝聲,一天到晚會有好幾個。老貨郎剛走,一會兒,賣香油的老婦人來了。也不吆喝,敲個木頭梆子,桑木扁擔(dān)忽閃忽閃的,無聲無息。放香油的是兩個瓷壇子。蓋子很重,一掀開,撲鼻的香氣能飄出老遠(yuǎn),這香氣,總歸又吸引來幾個嬸子大娘,買不買的,先湊個熱鬧。一個嬸子打趣道:“你家這香油,頂著風(fēng)都要香出二里地去!” 打香油的端子是鐵皮做的,有一兩的和二兩的兩種。一般都要一兩或者二兩。那個年代,香油都是小石磨一點點磨出來了的,很香,也貴,不是生活必需品,可買可不買,家境好的才會買上二兩。老人們喜歡早上用開水沖個打散的土雞蛋,放上白糖或者鹽,滴上幾滴香油,敗火,滋潤。或者拌涼菜滴上幾滴,總歸都香得很。 嬸嬸大娘們慢悠悠地提個空瓶子出來,老婦人蹲著,把漏斗插到空瓶里,香油用端子提上來高過頭頂,端子一傾斜,香油閃著透明的金光,拉成一條流線,呼地一下倒進漏斗里,然后翻在漏斗上,把端子里的香油一滴不剩地控干凈。整個過程,一滴都不會撒出來。既不顯山不露水地賣弄了水平,又像在告訴你,你看,我保證一滴都不少給你。 有的吆喝聲, 只有在特定的季節(jié)才有 春天最不能忽略的,是賣小雞的吆喝聲: “賣小雞了!賣小……雞了了!”賣讀成買,第一個和第二個“了”,是讀成“嘹”音的,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叫。 那時候,感覺賣小雞的一出來吆喝,春天才算真正來臨了。 賣小雞的都是壯漢子,自行車車后座帶著用蘆葦編制的竹筐,摞好幾層,里面都是小雞?鹕嫌猩w子,蓋子上還蓋著花布。買雞的分不清公母,賣雞人能看出來,卻不告訴你從哪里分辨。買雞的都是要一兩只公雞,剩下的全要母雞,好多下蛋。因為怕給的都是公雞,雞錢不是當(dāng)時就給的,可以賒賬。每家要了多少只,賣雞人都記在一個小本子上。 等幾個月或者半年后,小雞們長大了,知道公母了,賣雞人就拿著記賬本再來收錢。年年賒賬,倒也沒有賴賬的,更沒有人家被騙,養(yǎng)了一窩公雞的。 那時的人窮,但是都講誠信。 小雞們漸漸長大了,小公雞慢慢開始學(xué)打鳴,聲音沙啞,常常引來孩子們一邊模仿一邊笑。母雞們開始下蛋了,公雞煞有架勢地在雞窩邊守衛(wèi),人一靠近,公雞脖子上的毛就豎了起來,不讓來人靠近雞窩。母雞剛下了蛋從雞窩里跳出來,還沒等叫,公雞先“咯咯噠咯咯噠”地叫起來,仿佛那蛋是它下的。女主人聽見叫聲,會抓一把麥子犒勞它們,公雞就趕緊招呼母雞們過來吃。 有一年我家的老母雞孵出了一窩小雞,母雞領(lǐng)著到處找蟲子吃,吃飽了就在太陽下打盹兒。下雨了,母雞就張開翅膀,“咕咕咕”地?fù)Q著,小雞崽們就東倒西歪地跑過去,全躲在它的翅膀下面,只看到一堆小雞腿在母雞身子底下。 多年后我想起下雨或者寒冷的天氣里,爸爸媽媽也是這么自然地用胳膊摟著我們姐弟幾個,那胳膊底下溫暖的感覺啊,幾十年了,仿佛還在。 夏天,賣冰棍兒的吆喝聲 夏天,要是少了賣冰棍兒的吆喝聲,那還怎么能叫夏天呢?賣冰棍兒的是個高個子的帥小伙兒。黑亮的頭發(fā)斜分著,因為有些長,還一甩一甩的。冰糕箱子是木質(zhì)的,刷了白漆,冰棍都擺的整整齊齊,裹在棉被里。 “冰糕……賣冰糕了,五分!”沒有一點花樣的吆喝聲,也只有一種老冰棍兒,卻是最吸引孩子們的聲音。開始賣五分錢一塊。我拿出裝在美加凈美容霜瓶子里的鋼镚兒,數(shù)出幾個正要買,鄰居家的虎子哥拉住我小聲說:“這不買,一會他就便宜了。”果然,第一次過來沒幾個人買,后來就有點化了,小伙子又第二次騎回來吆喝:“冰糕……三分了!再不買沒有了!”有時遇到天突然下雨,天就退了熱氣,沒人買,兩分一根他也賣的。不然化完了賠的更多。沒錢買的孩子就會央求買了冰棍兒的孩子:“給我舔一口吧。”然后,你一口,我一口…… 那些炎熱的夏天,吃一根幾分錢的冰棍兒,就是很美的生活了。 大人們要是拿根冰棍兒舔來舔去,是會讓人笑話的,大人們喜歡吃涼粉。賣涼粉的自行車后面綁一根橫木,橫木兩頭又各捆著一個大鐵桶,桶里是冰涼的井水,里面泡著一塊塊切成方形的涼粉,桶上面覆蓋著一層紗布。涼粉是用綠豆和扁豆做的,灰綠色。 “賣涼粉啦,透心涼的綠豆涼粉……”買涼粉的聞聲拿個盤子出來,稱一塊涼粉,切成小塊,現(xiàn)搗蒜泥,放點鹽,醋,澆上兩勺麻汁,一份美味清涼的麻汁涼粉就做好了。 學(xué)校到家的一個十字路口,有個老爺爺擺的煙攤,除了賣煙,還賣炒瓜子,用報紙包成長三角形,一毛錢一包。等放學(xué)時有孩子路過,他就招呼孩子買瓜子。一包有不少,倆褲子口袋能裝滿。那時,誰身上有幾毛錢那都是爺。買一毛錢的瓜子,后面跟一群小孩兒,一人分一把,吃得滿嘴香。 再后來有了五香瓜子,一毛錢一包,但分量少了很多,一個人一會就吃完了。五香瓜子是多味的,分量少,吃得不過癮,有的孩子就把吃完的瓜子皮再吃一遍,嚼的沒滋味了才吐出來。 煙臺地區(qū),有吆喝著賣海瓜子的:“波嘍……波嘍……”孩子們圍上去,三分錢或者五分錢一酒杯,酒杯是六錢大小的。一般都買上一毛錢的,幾個孩子,一個人就能分一把,海瓜子有尖的和圓的兩種。尖的不用工具,把后腚咬破,或者把后腚尖插到鑰匙中間的眼里,一掰,斷了,再用嘴直接從前面吸就行。圓的需要用針挑出來吃。 秋冬季節(jié),最盼望的是爆米花的人來。 一般都在周六的傍晚,孩子們不著急上學(xué)。爆米花的是兄弟倆,十二三歲的模樣。穿的衣服永遠(yuǎn)都是破的,五個扣子能缺三個。問起來,小的立馬眼里有淚:娘嫌家里窮,跑了。爹出門干泥瓦匠了。兄弟倆早早輟了學(xué),到處溜達著爆米花。二云家大娘看孩子可憐,就跑回家取了針線紐扣,幫兄弟倆縫上扣子。兄弟倆圍著村子喊了一圈:“爆……米花了!”然后就開始生火。 聽到吆喝聲,孩子們急匆匆放下碗筷,挖了玉米或者大米,挎著箢子紛紛從家里聚攏來。一毛錢爆一鍋米花,給個七八分錢也行,多少隨意。 隊伍排得好長,先爆好的,總要舉著箢子挨個讓還沒挨上號的抓一把嘗嘗。有的吃,也就不著急了,一邊玩一邊等。爆完最有一家,往往就深夜了。 媽媽把盛爆米花的箢子高高懸掛在房梁下,不讓我們多吃,說吃多了會上火。這又能攔著誰呢?踩個凳子就夠著了。媽媽總說,咦?怎么吃得這么快?我們就偷笑,也不答話。 有的吆喝聲, 一年四季都有 春天最不能忽略的,是賣小雞的吆喝聲。 像賣菜的,賣的都是時令蔬菜,冬天只有蘿卜白菜土豆,春夏秋花樣就數(shù)不勝數(shù)了。 賣菜的一吆喝就是一長串兒,隨著賣的菜品種不同,吆喝的詞也不一樣:“賣菜嘍!小菠菜油菜豆角蕓豆茄子黃瓤的土豆甜死人的紅芋,沙瓤的柿子(西紅柿)頂花帶刺的嫩黃瓜嘍……”那意思仿佛在告訴你,想吃啥菜,我這里都有,趕緊來買吧! 小城人吃菜講究新鮮。這些菜大都是凌晨打著手電筒現(xiàn)采摘的。清冽的井水淘洗干凈,老葉黃葉摘去,捆扎得齊整漂亮,很是誘人。 城郊有個村子,每年都種土豆。春天的時候,我跟著一群小伙伴去剛剛收獲完的地里撿他們不要的小土豆,運氣好的,還能扒出幾個大的。拿回家去,洗凈了,抓一把團手里搓搓,皮就掉了,燉點肉,好吃得很。 小城煤礦眾多,一年四季都有人拉著滿滿一地排車賣煤。有一回,一個賣雞蛋的在前面吆喝:“賣雞蛋!賣雞蛋。”賣煤的故意接著喊:“賣煤(沒)了,賣煤(沒)了。”眾人皆笑,氣得賣雞蛋的直翻白眼。 再早些年,還有一種吆喝,是不用現(xiàn)錢買的,是拿東西換的。 賣豆腐的,不是吆喝賣豆腐,而是敲著梆喊:“換豆腐了!”是拿著黃豆換豆腐;賣燒餅的,用小麥換;賣大米的,用玉米換,二斤半玉米換一斤大米。大米越來越少,玉米越來越多,自行車上有好幾百斤了,輪胎都癟了。換大米的漢子一點不慌,借個打氣筒,打飽了氣,腿一搭,居然又悠晃晃悠悠騎走了。 隨著社會的變遷,這些走街串巷賣東西的吆喝聲已難覓蹤影,取而代之的都是用喇叭錄好的聲音,一遍遍機械地重復(fù),在周末的午睡時刻突然響起,毫無美感,只剩下煩人的聒噪聲。 清明節(jié),出去踏青,突然又聽到幾聲賣小雞的吆喝聲,那熟悉的鄉(xiāng)音,令人突然間就濕了眼眶。 在那個物質(zhì)和精神生活都相對貧乏的年代,這些吆喝的聲音,是一種生動有趣的活廣告,是五行八作的人謀生的手段,更蘊含著濃濃的生活情趣。 日子清苦,賺錢難,總要養(yǎng)家糊口,走著,吆喝著,心情就好了,生意就紅火了,日子仿佛就不那么苦了。 以至于多年后回想起來,似乎苦的都沒了,只留存了美好的記憶。那吆喝聲聲,成了那個時代不可磨滅的印記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