費孝通
1943年夏,抗日戰(zhàn)爭如火如荼,美國政府邀請費孝通等十位中國教授,赴美訪學一年。在美國,費先生埋頭撰寫Earthbound China,即后來在中國出版的《云南三村》。閑暇時,他又搜讀介紹美國文化的書籍,并留下一組筆記,題名《美國人的性格》。1944年,美國新聞署出版了費氏《初訪美國》。
費孝通《云南三村》
以我所見,中美文化交流史上,此書堪稱一大轉折。早在費孝通之先,已有幾位大牌中國學者在美國介紹中國,例如林語堂1935年推出的英文版《吾國吾民》,陳翰笙用英文撰寫的中國研究三部曲,即《中國的土地問題》(1933)《中國的地主與農(nóng)民》(1936)《工業(yè)資本與中國農(nóng)民》(1946)。此外,還有胡適作為戰(zhàn)時大使,在美國發(fā)表的英文講演、專訪報道。
如此單車道的中美交流,卻讓費孝通開啟一輪反思。他在《初訪美國》中說:“我們所謂文化介紹,其實是用自己的文化,來和別人的文化相對照。所以要介紹美國文化給中國人,介紹人不但要明白美國文化,還要能明白中國文化。而要有這種貫通兩國文化的人才,實在不容易。”
陳翰笙著作
費老一聲嘆息,至今余音繞梁。2009年,我計劃寫《中國與美國》,以便比較中美文化。然而七十年來,有誰真正邁過了這道高聳的門檻?遍覽群書之余,我不得不承認:美國的費正清教授,是為中美兩國第一個成功者。
1947年費正清出版《美國與中國》,開創(chuàng)了中美文化比較。同時,中國的費孝通教授,也注意到中美比較的緊迫性,隨即在清華園中,發(fā)起一個專題研討班。解放后,費先生的研討,先是遭遇困難,繼而被擱置。直到2005年費老去世,我才見到一本《論文化自覺》。此書對我而言,恰是費老留下的一項跨世紀工程,即“用我們中國的文化,來和美國的文化相對照”。
察人觀己之道
十九世紀以降,西方學者歷經(jīng)百余年觀察,陸續(xù)發(fā)現(xiàn)中國與歐美國家的諸多差異。簡單說,這二者不僅在國家起源上不同,在社會結構上迥異,即便在文明類型、文化傳統(tǒng)上,也可謂風馬牛不相及。圍繞差異,美國漢學領袖費正清,孜孜以求五十年,開創(chuàng)一種雙向比較、學科交叉的治學范式。
自1936年起,該范式在哈佛興起,號稱區(qū)域研究(Regional Studies)。其中佼佼者便有美國研究、中國研究、俄蘇研究。中國古語道:知己知彼,百戰(zhàn)不殆。哈佛教授豈能不懂察人觀己之道?所以他們熱衷于雙向互動,比而較之,同時延攬外國師生,打造一種東西方對話機制。
請看我的系主任唐納德(David Donald)教授。他在主持博士研討班時,講一段美國內戰(zhàn)后的南方重建,也讓我上臺簡單說說:中國南方諸省,可以分為幾大片?各自經(jīng)歷了哪幾個開拓階段? 中國南北方的經(jīng)濟、社會、文化,因此有何不同? 它們從分裂到融合,又有哪些經(jīng)驗教訓?
我的導師艾倫(Daniel Aaron)教授,更是一個腦筋急轉彎的高手。他會指著美國史上的經(jīng)典案例,滔滔不絕,突然扭頭問我:你是中國學生,所以我很想聽聽,這方面中國圣賢有何高見?此時我趕著去查二十四史,豈不抓瞎? 便捷之法,是在床頭放幾本費正清大作。只要頭天晚上翻看幾頁,便可在課堂上應付裕如,那里頭條分縷析,多為生動的中美比較。
費孝通與區(qū)域研究
1943年在美國,費孝通發(fā)現(xiàn)一個尖銳問題,即如何“向外國人解釋中國”?參比美國漢學家費正清、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,他感嘆說:“我們自己講中國,反而有時不及別人。”見識了美國大學的交叉比較法,他又反省中國教育體制:“為何中美接觸這么久,竟無一本介紹美國的書,在中國讀者間流傳?原因是我們還沒有這種人才。一個對中美文化都有了解的人,是必須加以特殊培養(yǎng)的。” 關于美國人高屋建瓴的區(qū)域研究,他也做了認真調查:
我在美國大學里,參加過幾個為軍隊特設的區(qū)域研究班,這里不妨介紹一下。美國政府明白這次戰(zhàn)爭(二戰(zhàn))是全球性的,美國將在世界各地進行戰(zhàn)爭,而戰(zhàn)爭不能缺少當?shù)厝嗣竦暮献。為了軍事上的需要,作?zhàn)部隊須對各大戰(zhàn)區(qū)人民有較深的了解。而且他們也知道,軍事勝利之后,對于解放區(qū)的種種設施,都得根據(jù)當?shù)氐拿袂閬黼,來推行。所以他們召集各類專門人才,設立區(qū)域訓練班。區(qū)域訓練班里,地理、歷史、文化各方面全都得顧到。于是各類專家之間,也要相互配合。這就是我心目中所想的文化介紹工作。
費老心中所想,令我感同身受,浮想聯(lián)翩。反觀中國學界,我以為最大弱項,一向是視野褊狹、交流窒礙、學科切割。2010年我做過一次粗略統(tǒng)計:國內在校的外語類本科生、研究生,總數(shù)近百萬。其中多數(shù)人歸入語言?,即苦練基本功,準備當翻譯、當導游。另有一小批進入碩士、博士班,可他們的選擇方向極有限:要么專修外國語言,要么主打外國文學。
總之,我國高校很少見到美國研究一類的跨學科設置。即便是在國防院校,也缺乏地緣政治、國際戰(zhàn)略等高級科目。結果呢?我們號稱擁有全球第一的英語人口,卻由于學科切割、方向偏窄,無法培養(yǎng)出與我國力相稱的研究人才。而依照美國標準:他們理當精通對象國的語言文化,熟悉其歷史地理、政經(jīng)傳統(tǒng),進而有能力跟蹤分析其社會、外交、軍事變革趨勢。
恭請大家再聽一遍費老的大聲疾呼:“一直到現(xiàn)在,我們還沒有任何專門機關、專門人才,來擔負分析文化、促進文化間相互認識的責任。嚴格講來,介紹文化不是宣傳,而是分析。宣傳引起的是好惡,分析依據(jù)的是事實,引起的是理解,而這絕不是短期觀光者所能勝任的。”
費正清看中國
費孝通先生寫《初訪美國》,是他踏上中美比較的第一步?伤粷M意自己的“觀光手冊”,一再說它不是科學研究。那么,費老心中的“文化介紹”,又是一個啥模樣呢?1948年秋,四野大軍兵臨城下,北平西郊的清華師生,熱切盼望解放軍進城。此時費孝通滿腔熱情,忘我工作。他在美國教授雷德菲爾德的協(xié)助下,將其1947至1948年發(fā)表的報刊文章,全數(shù)譯成了英文。
當年12月,雷教授(Robert Redfield)一行撤離北平,返回芝加哥大學教書,隨身帶走了費氏書稿。此際費正清在哈佛,手捧毛主席《別了,司徒雷登》,正在暗自神傷,猛然間見到雷教授轉交的書稿,不由得轉憂為喜。他召集專家座談,高度評價書稿,進而提出了修改與編輯建議。
1953年,費孝通書稿由芝大出版社推出,題名China’s Gentry,即《中國紳士》。此前五年,費正清已在哈佛出版了《美國與中國》。在我看來,此書作為大國研究經(jīng)典、中美比較范本,無疑吸納了《中國紳士》的諸多高見。
費孝通《中國紳士》
費正清引領的區(qū)域研究,點燃了費孝通的文化介紹夢想,即借鑒美國先進方法,大幅提升中美交流水平。美國人的優(yōu)勢何在?竊以為,其一是集合專才、鎖定目標國;其二是打破學科壁壘,運用各學科手段,針對目標國加以綜合治理;其三是突出中美兩國的交叉對比,實現(xiàn)地緣戰(zhàn)略上的長遠預測。
解釋一下:費正清并未教過我,可他作為“校級導師”的影響,遍及哈佛校園。1991年老費去世,我已畢業(yè)兩年,正在哈佛做訪問學者。9月某日,校園突然駛來一長串豪華轎車,又從車上下來許多穿黑禮服的貴賓。我和同學在一旁傻看,不知出了什么事。繼而頭頂上有直升機盤旋,大教堂鐘聲幽然響起:我們才曉得是費先生走了,貴賓是從各地趕來參加葬禮的。
由于中美國情懸殊,上述兩位費教授,也迅速拉開了距離。先看美國:費正清在哈佛成就斐然。至1993年去世,他已積累下一批豐碩成果,如《中國的世界秩序》(1968)《美國與中國》(1972第四版)《中國:傳統(tǒng)與變遷》(1978)《偉大的中國革命》(1986)《眺望中國》(1989)。從中我隨手摘記幾段原話,重新排列如下,以展示他對中美差異的總體看法。
關于中國,西方人起碼應當知道三條:首先它是一個人口大國,約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。其次,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迥然不同,中國人的生活方式,亦與西方人千差萬別。第三,他們正經(jīng)歷一場迅猛的發(fā)展與變革。
中國傳統(tǒng)社會恰是西方文化的一面鏡子:它展現(xiàn)另外一套價值和信仰體系、大相徑庭的審美傳統(tǒng)、非常特殊的文學表現(xiàn)形式。對于社會學家而言,中國在人類學、社會學、經(jīng)濟學、政治學,乃至歷史學方面的文獻記載,若就某些時代或某些領域而言,遠比西方更豐富、更詳實。
1911年清王朝解體時,中國古老的傳統(tǒng)政治,已然緩慢而穩(wěn)定地演化了兩千多年。遺憾的是,我們對中國的研究很不深入,以至于像這樣一個世界最古老的統(tǒng)治機構,迄今未能用政治科學的術語加以分析研究。毫無疑問,對于歷史學家、政治學家而言,中國的史料記載太浩繁、太難懂了。
中國的政治制度,并非共產(chǎn)主義理論產(chǎn)物,它還有著深厚的歷史文化淵源。例如中國宗教不講終極關懷,中國法律沒有天賦人權,中國也沒有經(jīng)歷文藝復興,中國的商業(yè)從未擺脫官府的控制。然而別忘了:中國在兩千年前,即已成功設計出一種官僚制度:它通過科舉制,從民間選拔人才。而在世界史上,這種官僚制度首屈一指:它以少數(shù)儒生壟斷文化知識,掌管國家政治與巨大財富。
認識自己很難,認識像中國這樣擁有不同文化歷史的遙遠國度,自然就更難。舉例說,美國眼下流行一種人權新宗教,但人權不可能在中國變成主要信仰。簡單說,這是因為權利與義務,分別屬于基督教和儒家思想的殘余物。它們導致兩種理想的對抗:一種是個人奮斗,一種是集體和諧。
對于中國的現(xiàn)代化進程,外國的沖擊與影響,總是同中國固有的文化價值交錯進行。中國人依據(jù)他們承襲的制度和價值觀,以自己的方式來對待現(xiàn)代化。在此基礎上,中國革命造就一種新的中國文化綜合體,中外因素在其中彼此交織,達成共識。但是千萬別得出結論說:他們變得像我們了!
費正清《美國與中國》
費孝通與文化自覺
再看費孝通: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,至1980年恢復名譽。長達二十三年的術業(yè)荒廢,未能中斷費老的夢想:他在小屋里沉吟,在田野中巡梭,幾番夢回江村,醒來初心不改。改革開放后,費老多次前往長三角、珠三角,考察中國農(nóng)村改革。行行重行行之際,他又一再夢筆生花,夢入神機。
2005年費老離世,留下一本《全球化與文化自覺》。我在蘇州翻閱此書,感覺費老在其晚年,已將其年輕時的救亡理想,提升至一種豁達大度的文化自覺。其間的發(fā)展線索,似可歸并如下:
救亡大業(yè),始于下鄉(xiāng) 1930年費孝通考入燕京大學。他自述:我進大學,正值一個救亡時期。五四運動讓我相信科學救國。吳文藻提出社會學要中國化,就是要用社會科學的知識與方法,來理解中國的社會文化,找到一條出路。這條路就是下鄉(xiāng)調查。為何要下鄉(xiāng)?因為中國人中,最多的是農(nóng)民。
中西參照vs全盤西化 費老又說,吳文藻送我去清華念人類學,那里有個俄國老師叫史祿國,他教會我文化自覺。何謂文化自覺?史老師說:我們很難認識中國的實際,最好到英國和美國,去取得一個參照體系(reference)。
受其影響,費孝通在《初訪美國》中,挑戰(zhàn)中國流行的研究范式: “我們并非沒有關于中西文化的討論,但我們缺少詳細的基礎研究。由于缺了這一步,結果就發(fā)生了全盤西化的說法。我們要不要全盤西化?試問,有誰敢說自己全盤了解西方文化?什么時候我們才能根據(jù)事實,去接受西方文化?”
費孝通《初訪美國》
另據(jù)張冠生《費孝通》,此時費先生自詡為大學新派,因而看不上“維多利亞時代的學者”。當年的學界大腕,誰最推崇維多利亞?當然是胡適。解放后,費孝通歷經(jīng)政治運動,頻繁寫檢查,其中一份承認:“我喪失民族立場,先后應美、英文化聯(lián)絡處的邀請出國訪問,以溝通中西文化為己任。我在外國話中國,在中國講外國,內心想和胡適之爭一日之長。” 顯然,費老作為中國研究的鄉(xiāng)土派,與胡適為首的西化派,雙方理念不合,暗中一直較勁。
學科交叉,專題研討 1948年春,費正清推出《中國與美國》,費孝通隨即在清華園中,召集吳晗等一批歷史學者,集中考察中國社會結構。研討班持續(xù)半年,涉及一批重大命題,如道統(tǒng)與政統(tǒng)、皇權與紳權、現(xiàn)代知識階級。
當年暑假。儲安平給費孝通寫信,敦促他梳理成果,盡快編一本文集,以便學界搞清楚“中國社會結構”這個千古難題。文集隨之出版,題名“皇權與紳權”。費孝通為文集作序稱:“我很愿意繼續(xù)對中國社會結構多做討論。希望這個不成熟、不完整的開端,能引起廣大讀者的興趣。”
趙按:中國現(xiàn)代學術史上,此書具有一種范式革新意義。首先,費孝通仿效美國區(qū)域研究的先進模式,集合專才,群起攻關,組建了一個橫跨史學、社會學、政治學的研討班。其次,費老在班上發(fā)表《論知識階級》,明確回應魯迅1927年在上海的講演——《關于知識階級》。
中西知識,嚴重脫節(jié) 魯迅對此早有明鑒。提及文化人,他更是口氣嚴厲,字字辛辣。他指“現(xiàn)在知識階級的弊病,正與古時一樣”。他還挖苦說:“有一班從外國留學回來、以為中國沒有他們就要滅亡的,卻不在我所論之內。”
費孝通基本認同魯迅的嚴苛批評,即中國知識分子四體不勤、五谷不分,這與歐美知識分子反差明顯。另外,根據(jù)孟子“勞心者治人”傳統(tǒng),他認為中國文人“一直享有特殊地位,可以算是統(tǒng)治階級”。針對魯迅的挖苦,費孝通還援引韋伯的價值分裂說,提出一項切中要害的新穎見解:
在傳統(tǒng)中國,技術性知識算不得知識,只有規(guī)范性(道德)知識才是知識。但在(德國社會學家韋伯的)現(xiàn)代知識論中,道德知識更多是信念、而不是知識。進入現(xiàn)代,西方科學技術的強力,把傳統(tǒng)中國的價值性知識打得稀巴爛,一場關于知識和知識分子的反思與更新開始了。
全球化與文化自覺 費老在其晚年,目睹中國現(xiàn)代化的迅猛進步,以及美國人越陷越深的信心危機,日益感到文化自覺的重要性。美國學者亨廷頓強調文明沖突,他卻一再肯定道:“中國人幾千年來的理想,就是要實現(xiàn)一個人類和平共處的世界。不同文化之間,不應是互相沖突,而應是相互協(xié)調的。”而為實現(xiàn)這一理想,他又向中國學者提出了三點希望:
一,我們要有一種歷史擔當,即重視中西文化異同,認真做基礎研究,逐一分析中外差異,以便“講清楚自己文化的來龍去脈”。
二,我們要有自知之明,即“中國并非天下第一,但我們要明白中國在世界上扮演的角色,看看能幫別人做什么事”。
三,我們應當提倡文化反思,即學習他人之長,檢視自家缺陷,并在不斷反思之際,加深對于外國文化、中國文化的理解。“任何文化都是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。所以我們要在彼此對話的基礎上,達到美美與共”。
費孝通《全球化與文化自覺》
費老的最終遺言是:“中國正在走一條現(xiàn)代化的路,這不是學外國,而是要自己找出來。我為找這條路子所做的最后一件事,就是做文化自覺這篇文章。五四這一代知識分子的生命快過完了。我想通過我個人畫的句號,把這一代知識分子帶進文化自覺的大題目里去。”
我的突圍之路
2009年,我在?诓輸M考察路書,曾圍繞費老的“文化自覺”說,寫下兩頁讀書筆記。2011年3月,我自?诔霭l(fā),開始第一輪西部考察,隨車帶上了《自覺》。由于旅途艱難,諸多不順,2011年4月我到云南麗江后,有過一次痛苦反思。說實話,我那時的精神壓力,主要來自美國漢學家列文森,及其在《儒教中國及其現(xiàn)代命運》中提及的中國知識困境。
列文森最早發(fā)現(xiàn): 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、現(xiàn)代學術之間,存在著巨大的斷裂與矛盾。他揚言:中國傳統(tǒng)文人的非專業(yè)化人格,不僅悖逆西方現(xiàn)代文明,而且終將走向一種博物館化(museumization),即變成恐龍化石般的歷史遺存。他又說: 西方文明持續(xù)百年的強悍沖擊,已在中國學術的各領域、高等教育的各學科,造成一種“徹底的語言置換”。何謂語言置換(shift of languages)?就是以科學技術知識,大規(guī)模地廢棄與替換中國傳統(tǒng)的道德規(guī)范、倫理價值。
《儒教中國及其現(xiàn)代命運》
這是危言聳聽么?恐怕不盡然。近年來,中西價值日趨對立,左右思潮互相撕扯。這證實,老列所謂的知識困境,正升級為一種學術危機,只不過我們不自知,或反應遲鈍罷了。如何應對這場危機?我的打算是效法顧炎武、黃宗羲的經(jīng)世實學,一面堅持讀書行路,考察國情,一面采用中外兩種語言,比較雙方的眼光、思維與敘事,逐漸達至錢鍾書指示的目標,即中西融通、古今兼顧。
此一突圍設想,有無成功的希望?我心中無頭緒,只管埋頭走路。到拉薩后,我突然感覺文思如泉涌,天目開張了。此時重讀費老的遺言,各種感悟接踵而來。其一,費老列數(shù)讀書人的毛病,我不也難逃其咎么?
其二,我在哈佛學得了歐美知識,卻不熟悉中國的道德規(guī)范;貒,我又養(yǎng)成一種浮躁學風,即言必稱歐美,偏又不接地氣。結果呢?中國三十年改革開放,柳暗花明,一再令我眼花繚亂,不識中國真面目!
待我走完了青藏線,又從青海格爾木,輾轉來到新疆庫爾勒,回頭再讀費孝通,我發(fā)現(xiàn)他對于傳統(tǒng)儒學困境,其實早有一番反思。他在《論知識階級》中哀嘆:“以整個中國歷史說,也許從沒有一個時期,知識分子曾像現(xiàn)在一樣無能。” 他還引用費正清的話,指“現(xiàn)代技術進入民間,是中國現(xiàn)代化最急需做到的事情,但是傳統(tǒng)的社會結構,卻一直在阻撓這件事的發(fā)生”。
對比我在滇藏線上的見聞,費老口中的傳統(tǒng)社會結構,立即活靈活現(xiàn),呈現(xiàn)在我眼前: 譬如徐霞客與麗江土司的微妙關系,亞丁神山下古老的轉山習俗,理塘草原上蓬頭垢面的牛場娃,趙爾豐率軍入藏的斑斑遺跡。一經(jīng)踏上青藏線,我又目睹傳統(tǒng)社會的頑固特性,如何與現(xiàn)代科技比肩而立,格格不入,例如青海油田的無名烈士墓,羅布泊荒野上被棄置的部隊營房,還有那些深陷南疆大漠、像胡楊林子那樣抵御沙暴的一個個兵團農(nóng)場、油田基地。
面對中國文化傳統(tǒng),列文森、費孝通憂心忡忡,各自提出了警告。但費老的反思,無疑是腳踏實地,更切合中國國情,這是列文森等人無法企及的。重溫費老的《文化自覺》,我們還有哪些短板,亟需加以彌補?
先看我們的國學。長期以來,它不愿意做中西文化的參照比較。即便做,也是許倬云揶揄的那種“去異求同”,而非費孝通提倡的“比較見異”。近二十年,國學后繼乏人:年輕人發(fā)奮學外語,出國留學,為此丟掉了國學基礎。
再看包括我在內的留洋學人。費老指二十世紀中國巨變,已造成中西知識的嚴重脫節(jié)。大批留學生衣錦榮歸,繼承了傳統(tǒng)文人的顯貴地位。很不幸,“現(xiàn)代知識階級有了技術知識,卻沒有適合社會的規(guī)范知識。這種人物在社會里是不健全的。不健全的人物去領導中國的變遷,怎能不成為盲人騎瞎馬?”
為了克服知識脫節(jié),也為改造不健全的知識分子,費老反復強調:第一要下鄉(xiāng)調研,排查國情,第二要集合專才,研討攻關。反思至此,我在帕米爾高原的紅其拉甫,目睹邊防軍在高海拔執(zhí)勤,因缺氧而行動遲緩,猛然聯(lián)想到中國學者的無能與無助:這是一種惡劣環(huán)境、超常能力的雙重考驗。而我的無能狀態(tài),既來自國學的半身不遂,也出自西學的積滯難化。如何破解這一僵局呢?
我以為千頭萬緒,只怕要從一件小事做起,即費孝通1948年在清華的另起爐灶。費老在清華組建的研討班,雖說達不到精密水準、完備程度,卻為國內學者豎立起一個客觀公允的榜樣,即不偏不廢,不急不亢,執(zhí)兩而用中。再看哈佛教授費正清:他的中國學問或許不夠專一,也談不上博大。其難能可貴之處,正在于放眼全球,征引百家,同時樂于修正己見、吸納各方新成果。
費正清
兩天后,我在阿克蘇迎賓館,開始醞釀一個創(chuàng)新方案:
一,利用我多年積攢的讀書筆記,草擬一份《中美五大差異》。此一論文提綱,將明確我的立論基礎,支撐我寫出新書《中國與美國》。
二,借用費孝通在清華開創(chuàng)的模式,設置一個跨學科研討班。個中麻煩是:我一人駕車西行,如何與別人研討?別擔心,我隨車帶了兩個硬盤,內含大量中外文筆記,其中有梁啟超、胡適、蔣廷黻、陳寅恪、錢穆等國學大師的語錄,也有拉鐵摩爾、白魯恂、史華慈、孔飛力等美國漢學家的真知灼見。
三,試以費正清的著述為主線,搜羅中美學者散見于各處的相關論點,并將其爭議命題,歸并為五項根本性差異,又稱五輪專題研討。中美兩國之間,都有哪些個基本差異?經(jīng)我多年爬梳整理,其中最值得研究、也是最難厘清的文明與文化差異,少說有下面五種:
一、農(nóng)耕文明(安土重遷,保守自閉)vs航海文明(流動、征服、擴張)。
二、千古文明(天下共主,四方朝貢)vs民族國家(主權國家,條約體系)。
三、家國天下(重視家族血緣)vs契約社會(突出個人權益)。
四、大一統(tǒng)王朝的千年循環(huán)vs西方現(xiàn)代性的持續(xù)裂變。
五、科舉官僚制、儒家治國傳統(tǒng)vs歐美科學、民主與法治。
簡單說明兩點。第一為求內容精煉,我大膽借鑒了明清筆記的簡約樣式。換言之,經(jīng)我摘引的名家語錄,并非整段照抄,而是一種經(jīng)過濃縮與拼接的筆記。這種筆記體,早在顧炎武、黃宗羲、錢鍾書手中,充分彰顯了學術優(yōu)勢。第二,還有一批歐洲經(jīng)典思想家,也被我請來列席討論,譬如德國的馬克思、韋伯,法國涂爾干、托克維爾,英國的霍布斯、亞當·斯密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