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關村日新月異,但不是每一座樓都能跟上它的腳步。在鱗次櫛比的高樓中,很少有人注意到“科源社區(qū)”中心的13、14、15號三座小樓。這三座三層蘇式建筑,除了太舊,看不出任何特別之處,卻被稱為“特樓”。
科源社區(qū)西臨北京大學、北靠清華大學,向東則是高校林立的學院路。
曾幾何時,這里大師云集,先后入住這三座小樓的有錢學森、錢三強、何澤慧、汪德昭、郭永懷、童第周、貝時璋、羅常培、呂叔湘、顧準等60余人。
他們絕大部分為中國最早的中科院院士,也有“兩彈一星”功勛獲得者、“863”高科技計劃的倡導者,幾乎每一位都是某一領域開山鼻祖。
在這么小的范圍里,云集著這么多“最強大腦”,不但在世界上不多,在中國更是少有。
半個世紀過去了,大師們的背影早已遠去,然而,正如李佩所言“中科院精神的根在這兒”。
6月底,北京市首批歷史建筑名單公示,這三座小樓赫然在列。歷史沒有忘記特樓的泰斗們,他們當年孜孜不倦、埋頭書案的家至今未變。
三強一測定中關
作為中科院子弟,邊東子是特樓的老住戶,在他心中,中關村不是“中國硅谷”,也不是“宇宙中心”,而是“就等于科學院”。
他小時候,小賣部的墻上歪歪扭扭地寫著“中官邨”三個字。為了這個“邨”字怎么念,小朋友們七嘴八舌地討論過,有的念“屯”,有的念“村”。后來查字典才知道,“邨”是村的異體字。
時間回到1949年,當中關村還是“中官邨”,這里只有菜地、蒿草、亂墳崗子。老人中流傳著一種說法,大量太監(jiān)葬在這里,當時稱太監(jiān)為“中官”,故有“中官邨”之名。
這種說法,并非信史。據(jù)著名科學史專家樊洪業(yè)考證,中關村之名,很可能是一個小錯誤造成的。當時《中華地理志》有個袁干事,在印刷信封的時候,連錯兩個字,把中官邨印成了中關村。一個地理雜志社,竟然把自己的地址印錯,豈不是貽笑大方?可那時“三反五反”,最怕浪費,只好將錯就錯。從此“中關村”這個地名就飛到了五湖四海。
中關村,是地名,科學城,則是雅號。新中國為什么把城建在了村里面?
原來,中科院成立后,要把分布在南京、上海等地的中央研究院各研究所遷到北京,最緊迫的任務就是物色一塊地,作為“永久院址”。
時任北京市規(guī)劃委員會負責人的梁思成提出,把科學院建在位于北中軸線上的黃寺地區(qū)。在梁先生心中,只有最重要、最有文化價值的建筑才可以建在中軸線上,該選址方案也得到了北京市長彭真的批準,可見新中國領導人對科學事業(yè)的重視。
不過,在黃寺建科學院,拆遷施工量太大,對于急于發(fā)展壯大的中科院來說,實在是等不起,負責選址的領導們最后選定了還是一片荒地的中關村地區(qū)。
竺可楨等人的考慮是,這里靠近北大、清華和正在建設的“八大院校”,可以充分利用現(xiàn)有的交通市政等基礎設施條件。另外,在這個人才濟濟的地方,很容易形成一個科學中心,方便吸引人才和學術交流。
這個方案很快得到中央批準,1951年,北京市政府毫不吝嗇地將大泥灣(黃莊)以北、成府以南的300公頃地一并劃給了中國科學院,以“保留相當發(fā)展用地”。
北京市批地后,最先建起來的是近代物理所。在百廢待興的新中國,這個樓為什么有優(yōu)先權?這還得說到“趙忠堯事件”。
1946年,美國在太平洋的比基尼群島進行原子彈爆炸試驗,國民政府派趙忠堯作為科學家代表前去參觀。中央研究院籌集五萬美元,托趙忠堯在參觀完畢后,買回一些研究核物理的器材。1950年9月,當趙忠堯乘坐“威爾遜總統(tǒng)號”輪船途經(jīng)日本時,被駐日美軍強行扣押,說他竊取美國原子彈的機密等。經(jīng)過一番抗爭,趙忠堯出獄歸國,經(jīng)他之手購置的加速器部件和科研器材30余箱也先后運回北京。
這些設備要想派上用場,實驗室是必須的。為此,剛上任的近代物理所所長錢三強親自到一片荒野中測勘樓址,并建議在保福寺北側動工。
1952年,在蜂蝶飛舞的菜地、蛙聲鼓噪的稻田和墳冢隱沒的荒野中,一座混凝土大樓破土而出,而且沒有對外掛牌,統(tǒng)稱“918信箱”,顯得尤其神秘。這,就是后來人稱共和國科學第一樓的“原子能樓”。
以此樓為標志,當時的“科學城”,現(xiàn)在的“中國硅谷”開始崛起。截至1966年,中國科學院直屬機構118個,其中有22個集中在中關村。由于“原子能樓”領跑了中關村科學城的建設,因此有“三強一測定中關”之說。
錢三強在思考,攝于14號樓的書房。
搬到中關村的近代物理研究所,很快由5個人發(fā)展到150人,大批科研人員聚集于此,他們的居住問題也亟待解決。
1954年,在今天的中關村東區(qū)建起了一批住宅樓,其中三棟三層小樓,總共48戶,因其內(nèi)部條件和外部環(huán)境最好,安排高級知識分子居住,而被稱為“特樓”。
這三座小樓,灰磚、黑瓦、朱紅色木窗格,就是現(xiàn)在的科源社區(qū)13、14、15號樓。其中,14號樓最早建成,等級也最高,還鋪著木地板,但戶型卻是最差的,五居室活像筒子樓,進門就是一條通道,臥室、廚房、廁所等房間對稱地排列在通道兩旁,客人來訪的時候,常常不知道應該進哪個門。
13、15號樓呈L型結構位列兩側。
L形的13、15號樓如兩翼般東、西而立,仍為五房格局,但戶型稍有改進,有了客廳和臥室之分,每戶的總面積比14號樓略小,約100平方米。
在那個年代,每到夜晚,特樓前都有荷槍的解放軍戰(zhàn)士站崗,離特樓不遠,還駐有一個裝備精良的警衛(wèi)班,可見它的分量有多重。
從南京、上海遷往北京的一批科學家住進了較早建成的14和15號樓,此外,新中國成立頭兩年來從海外歸來的科學家,像趙忠堯、葉渚沛等人也成了這里的住戶。
1955年到1956年,掀起了一股海外知識分子回國潮,他們當中的許多人來到科學院,并且大都住進了新落成的13號樓。于是,在中關村就有了這樣的一種說法,14、15號樓南方人多,13號樓里“留洋”的多。
中關村科源社區(qū)13號樓。
其實這種說法并不確切,14、15號樓的住戶絕大多數(shù)也是“留洋”的,不過是早期“海歸”而已。1955年中國科學院學部成立時,選聘的172位學部委員(不包括社會科學方面學部委員61位),從海外歸國的科學家占到九成。
當時在中關村,還有社會科學的四個研究所。因此,一批人文社會科學家也把家遷到了特樓,如呂叔湘、羅常培、陸志韋等。
特樓里還住過一些黨政干部。他們大都是在黨內(nèi)文化水平高,能和科學家們打成一片的,如惲子強、衛(wèi)一清、白介夫等,邊東子的父親邊雪風就屬于此列。
1955年,高中生柳懷祖隨父親柳大綱(我國鹽湖化學創(chuàng)始人)住進15號樓,在他印象中,那時的中關村荒草長得比小孩高,南邊有很多墳地,平房上還有白灰畫的圈,一打聽才知道,是防狼的“狼圈”。西山的狼竟然能跑到中關村,現(xiàn)在匪夷所思,當時卻不得不嚴肅對待,保衛(wèi)部門還為此專門配了卡賓槍。
柳大綱
“那時三座樓建成不久,洋氣得很。”雖然廚房衛(wèi)生間灰色的水泥墻上還裸露著縱橫交錯的管道,但在“一窮二白”的年月里,僅浴缸就足以證明它是高檔住宅了。
更洋氣的,是特樓里的住戶。顧準的兒女回憶,他們一家剛從上海到北京時,感覺北京比較“土”,可在中關村的“海歸”科學家們面前,他們就成了“土包子”。每天傍晚,樓上某家響起叮叮咚咚的鋼琴聲。清晨,樓上地板嗡嗡響,大人說這是“吸塵器”的聲音。還有從國外帶回來的冰箱、電視機、進口自行車,這樣的生活水平,比國人超前20年。
15號樓屋門上留下的裝飾。
李佩屈就當村官
1955年11月,錢學森一家落戶到14號樓201室。這套房當年在北京算是“豪宅”,雖然做飯還得燒煤,但已經(jīng)有干濕分離的衛(wèi)生間。錢學森的兒子錢永剛說“爸爸媽媽都很愉快,因為這里畢竟是自己的國土,自己的家”。
生活環(huán)境陡然變化,錢永剛和妹妹還有點不適應。桌上擺著冒著熱氣的牛奶,他倆不敢喝,因為在美國,人們基本喝不加熱的牛奶。兄妹倆用英語討論這是不是真牛奶,被在一旁的朱兆祥叔叔聽到,引來大人們一陣大笑。
走進錢家,最顯眼的是一架三角鋼琴。特樓中不少家庭有鋼琴,可是有三角鋼琴的卻寥寥無幾。這架鋼琴是錢學森送給歌唱家蔣英的結婚禮物,為了阻止錢學森回國,美國政府曾扣押過此琴,經(jīng)過一番波折,才要回來。路過14號樓,如果運氣好,就能聽到蔣英那優(yōu)美的琴聲和動人的歌聲。
錢學森安家時,中關村到處是林立的腳手架和剛剛開挖的地基,而他也在為新中國的科學“打地基”——1956年制定的12年科技規(guī)劃,決定了我國重點發(fā)展的學科和項目,錢學森作為綜合組組長,用他的遠見卓識,把當時還非常神秘的計算機、導彈、原子能等列入其中。“兩彈一星”甚至“神舟飛船”的發(fā)展,都是由此打下基礎。
“向科學進軍”的藍圖鋪展開來,錢學森急不可待地致信康奈爾大學的郭永懷,邀請他到中科院力學所工作,信中還提到了兩家在特樓的住房:
我們已經(jīng)為你在所里準備好了你的“辦公室”,是一間朝南的在二層樓的房間,淡綠色的窗簾,望出去是一排松樹。希望你能滿意。你的住房也已經(jīng)準備了,離辦公室只五分鐘的步行,離我們也很近,算是近鄰。
有了錢學森的前車之鑒,郭永懷為了順利回國,燒掉了自己的論文手稿和筆記。同船的張文裕和王承書夫婦則受到美國的嚴格審查,以至于船晚開了兩個小時。同船的兩家人,后來在特樓又成了鄰居。
出任力學所副所長后,郭永懷一家入住13號樓。他的夫人李佩,本來被安排到中科院外事局工作,但為了就近照顧丈夫和5歲的女兒,就在中科院行政管理局西郊辦公室當起了副主任。
年輕時的李佩非常美麗,照片里的她挽著郭永懷,笑靨如花,作為西南聯(lián)大、康奈爾大學的高材生,屈就當個“村官”,實在是大材小用。不過正是她特有的熱心腸和高超的溝通才能,讓中關村的日子有滋有味起來。
特樓剛建成時,周圍仍是荒郊,配套設施大都沒有。居民面臨著許多困難,沒有商業(yè)網(wǎng)點,沒有幼兒園、學校和醫(yī)院……
當時中關村正在大興土木,這些事,有關部門一時也顧不過來。李佩沒有等,而是把在國外的經(jīng)驗用到了中國。
在她的組織下,呂叔湘的夫人、趙忠堯的夫人、趙九章的夫人、鄧叔群的夫人、梁樹權的夫人組成了“家屬委員會”,許多有關生活上的事,衛(wèi)生、學習、安全、子女教育……都由她們擔當了起來。這個全部由院士夫人組成的家屬委員會,開社區(qū)自治的風氣之先。
對媽媽們來說,孩子的教育是頭等大事,在各方努力下,中關村建起了幼兒園、還對名副其實的鄉(xiāng)村小學——“保福寺小學”加以改造,現(xiàn)在的名氣很大的中關村第一、二、三小學都脫胎于此。讓科學家給小學生上課這個傳統(tǒng),也是李佩那時開創(chuàng)的。
為解決缺醫(yī)少藥問題,李佩還請一位退休后住在女婿家的沈大夫建起了醫(yī)務室。這位女婿就是“兩彈一星”元勛陳芳允院士。直到1960年建立了中關村醫(yī)院,中關村地區(qū)的醫(yī)療條件才有了很大改善。
科學家們對環(huán)境衛(wèi)生和公益活動都很重視,那時,每周都有這樣一個傍晚,平常“神龍見首不見尾”的科學家們,全家一道出現(xiàn)在樓前,不是開PARTY,而是出來打掃衛(wèi)生、美化環(huán)境。這些學富五車的大科學家或包著頭、或戴著口罩、或帶著袖套,打扮得“土頭土腦”的,來到樓前,或拿著掃帚、或揮著鐵鍬、或澆水、或撮土,忙得不亦樂乎。
經(jīng)過兩三年的努力,特樓周圍的環(huán)境大為改觀,13號樓前栽著一片重瓣桃花,每年春天爭相吐艷,14號樓前是一個花壇,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。
中關村一街路口還建起了一座“福利樓”,里面有餐廳、理發(fā)室、乒乓球室等便民設施。賣原版書的外文書亭和用篆字做招牌的餐廳,都讓這里與眾不同。
現(xiàn)在成了“網(wǎng)紅”的中關村茶點部,由李佩向中科院提議,北京市政府特批,專營西式糕點。為確?谖墩,還把天津起士林的井德旺請來擔任主廚。那個年代,物資緊缺,連用點黃油都得蓋幾道章,這里卻特別舍得下料。不但科學家愛這一口兒,上歲數(shù)的老北京也會想起這么句話:老莫的蛋糕,新僑的面包,中關村的西點。
名字最有趣的要數(shù)“四不要”禮堂。之所以叫“四不要”,是“不要磚頭,不要鋼筋,不要木頭,不要水泥”,全部用預制塊構件蓋成,連暖氣都是陶瓷的,很符合大躍進期間“多、快、好、省”的口號。別看禮堂音響效果不佳,來演出的都是大腕,梅蘭芳去世前的絕唱就在這里。
這些待遇看似優(yōu)厚,但相對于科學家們放棄的,實在不值一提。
汪德昭在巴黎的居所,有大得可以開音樂會的客廳,飄著玫瑰香的花園;李佩在康奈爾大學旁邊的家,風景絕佳,是一幢維多利亞風格的獨幢別墅;張文裕和王承書有兩輛私家車,因為歸心似箭,不及變賣,干脆都送了人;
楊承宗回國之前,剛接到了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年薪55.5萬法郎的聘書。
特樓的黃金十年
在特樓,即使是國寶級的泰斗,也過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活。
在兒子錢思進眼里,父親錢三強是科學家,更是一位好爺爺。在樓后的小副食店門口,他每天按時排隊領取牛奶,一直到最后一次住院前;當女兒女婿不在家時,他常坐在床邊給孫輩們講故事,孩子睡熟之后,再繼續(xù)他的工作。
錢三強的夫人、被稱為“中國居里夫人”的何澤慧,常把頭發(fā)隨意一挽,對自己的衣著也毫不在意,但家人的毛衣都是她親手織的。有網(wǎng)文說她晚年過得清苦,當過中科院辦公廳主任的柳懷祖和請何澤慧審過稿的邊東子,對此都不以為然。他們說,人家不是缺錢,而是不愛錢,不講究,把精力都用在了科研上。
邊東子與何澤慧在何先生家中
可憐天下父母心,科學大咖們對孩子的培養(yǎng)也是不遺余力的。我國地磁學的奠基人陳宗器吃飯時會給兒女出“雞兔同籠”的數(shù)學題,晚上會架起天文望遠鏡教他們看星星,出差還不忘買《連環(huán)畫報》寄給愛畫畫的女兒。
當然,他們也會遭遇普通人的困境。楊承宗在國外用自己的存款為國家買了儀器和圖書,回國后的日子卻過得緊巴巴,不得不賣掉高級照相機、手表,甚至得借錢給孩子們添置過冬的棉衣。顧準被停職后,則常常背著糞簍四處拾糞,只為種好門前那一分多點的地。
柳懷祖記得,叔叔伯伯在樓梯上遇到,一般都“老張、老王、老李”地打著招呼。他們雖然不講行政等級,但同事間的稱呼還是大有學問的。
被稱作“老師”的人,一定德高望重,比如趙忠堯,一來他以前是清華教授,二來很多科學家都是他學生。趙的學生錢三強和王淦昌則被稱為“公”,即錢公、王公。也有被稱作“先生”的,如何澤慧等。
孩子們不知道這些“大家”的分量,頂多知道他們是哪個所的。邊東子經(jīng)常看到樓上的郭永懷戴著鴨舌帽,邁著大步、低著頭從他家的窗前走過,卻不知道這位是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大功臣。別說他只是郭芹的好朋友,就連郭芹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在忙什么。
錢永剛說,那時爸爸經(jīng)常出差很長時間,有時幾個月看不到人,回家時又常常穿著厚厚的大皮襖大皮靴,“活像我在畫冊上看過的愛斯基摩人”。
雖然這些大師為人平易,但相處久了,邊東子也注意到了他們的非凡之處。
錢三強書房里掛著“從牛到愛”幾個大字,外人常常不明所以。原來,這四個字是即將進入清華大學時,他的父親錢玄同送他的。錢玄同說:“學物理嘛,就要像牛頓和愛因斯坦學習,做出成就來;其二嘛,學習就要像牛那樣苦干,漸入佳境后,就會愛上這門學科。”
《中國植物志》的主編林镕一年中的大部分日子,午飯都是包子——原因是他去食堂排隊總有人讓位,他故意去晚,學生又把飯端到辦公室。為了不給大家添麻煩,他夏天吃涼包子,冬天把包子放在暖氣上,以至于大家都知道“林伯母每天早上五點就起來蒸包子”。
1955年,選聘第一批學部委員(院士)時,柳大綱先生曾經(jīng)兩次提出,把自己從候選名單中去掉,原因是“不夠資格”。何澤慧在回答“您被選為院士后有什么感想”的問題時,以她特有的率真和質樸說:“我才不稀罕什么院士呢!”
三座特樓里,有好幾對夫妻科學家,有的還是上下級關系。陳世驤和謝蘊貞都在昆蟲所工作,陳世驤任所長,留法歸來的夫人謝蘊貞一直是六級副研究員,沒有得到提升。陳世驤向孩子們解釋,“我也覺得虧待了你媽,但是當了所長,自己的事就不能多想,這樣才能使人信服,才能辦好所。”童第周的夫人葉毓芬直至去世仍是副教授,也是因為有童第周這個“頂頭上司”。
童第周夫婦
這么多“最強大腦”聚在一處,最大的好處是隨時隨地可以“頭腦風暴”。那些參與國防的專家們“知道的不能說”,家人朋友“不知道的不能問”,因此很少私下談論具體工作。但他們總能在花壇邊、樓道里,找到相關學科的大咖,巧妙地聊出心里的困惑,聽者也能心領神會,提出啟發(fā)性的意見。
錢學森的興趣廣泛、視野廣闊,另一個門洞搞生物的貝時璋,13號樓的化工專家郭慕孫,地理所的黃秉維,都能和他聊到一處,還曾經(jīng)碰撞出火花來。
郭永懷和汪德昭住樓上樓下,夫人們也是舊識,一次聊天時說起鈾235的分離問題,搞聲學的汪德昭在既有方法之外,另辟蹊徑,提出用超聲波進行分離。力學和聲學兩個學科就在笑談中有了交集。
聊得最暢快的,是我國第一個人造衛(wèi)星研究機構——“581”組。這個組的組長、副組長都是這三座樓的住戶。“581”組成立后,趙九章家經(jīng)常賓客云集,專家們在一塊小黑板前寫寫畫畫,闡述著自己的想法。討論過后,趙九章的房間經(jīng)常是孤燈一盞亮到天明。
李佩在口述史中說,歸國后的十年,是一個黃金時期,對搞科研的來說,是真正能發(fā)揮他們才智的時候。
更難得的是,“我們這些家庭,多是從國外回來的,有共同的生活經(jīng)歷,小孩也差不多大,成天生活在一個樓里,大家相處都比較融洽,建立了親密的友誼。”
李佩所住的“模范門洞”,一共六家,幾乎每周都有聚會,一般是各家做幾個菜,這周帶到張家,下周帶到李家,大人聊天,小孩一起玩。
走的走,搬的搬
特樓里這種溫馨而忙碌的氣氛,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政治運動打破了。
經(jīng)濟學家顧準被打成右派,一家人在特樓住不下去,1958年就搬到妻子汪壁在建筑工程部的住所。
“中科院專家躲過了這一劫,不能不感謝院長張勁夫。”柳懷祖說,反右運動剛興起時,張勁夫就“斗膽”找到毛澤東,直言不諱地為國寶們討“免死牌”。后來,文件下發(fā)到全國,新中國成立后回國的科學家不參加運動,得益于張勁夫的力保,中科院鮮有科學家被劃為右派的。
在14號樓時,錢學森主持研制的“東風一號”導彈沖天而起。為了方便他的工作,也為了加強安保,聶榮臻親自安排了航天部大院中的一棟小樓,讓錢學森搬家。
自從1960年10月搬出特樓,錢學森就再沒挪過窩。2009年,前去吊唁的媒體記者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,“副國級”的科學家竟然住在不到100平方米的住房里,小小的門廳,最多只能站4個人。不是國家不給錢學森分房,而是他執(zhí)意“不脫離群眾”。
聶榮臻的遠見,間接保護了錢學森。“文革”中,童第周等被趕出了特樓,仍住在特樓的,住房也大多被占用。本來五居室的格局,住進了另外三家或四家,一個廚房擺著五個灶,一到早上就搶廁所,自然極不方便。李佩為了讓郭永懷的副手林鴻蓀有一個安定的環(huán)境,就主動請林鴻蓀和他的夫人楊友住到了自己家。
一位曾和科學家合住的小朋友,多年后愧疚地說,14號樓是木質地板,毛孩子們在里面跑起來“咚、咚”作響,很影響老人們休息,但是這些爺爺對孩子們卻總是和藹可親。
無論待遇如何,只要還能工作,特樓里的科學家就能找到樂趣。1964年10月16日,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,那是邊東子記憶里金色的一天。
全國激動萬分的時刻,核武功臣楊承宗卻在家里睡大覺。原來二機部的領導怕這些專家長期超負荷工作,承受不了突來的歡樂,就在前一天晚上拉著他們看電影。電影放了一部又一部,直到半夜,才把核武功臣們送回家,算是緩沖了一下。
亂世不亂心,還能保持幽默感,尤其難得。聲學研究所所長汪德昭一度被安排掃廁所,在這種境況下,他仍有心開玩笑,還寫了“請垂直入射”的紙條貼在馬桶前。得知他們研制的某國防水聲設施發(fā)生故障后,他和前去維修的人約定暗號,如果修好了,就發(fā)電“母病已愈”,否則就是“母病危”。
1968年12月5日,特樓里的氣氛雪上加霜。郭永懷從青海基地乘機回京,飛機在北京機場不幸失事。當領導把消息告訴李佩時,她沒掉一滴眼淚,也未發(fā)一言,就站在陽臺,久久望向遠方。此后,人們再沒聽她提起過“老郭的死”,只是有時見她站在陽臺,一站就是幾個小時。
十年浩劫之后,特樓也鉛華落盡,本就十分樸素的灰磚墻,斑駁破損,原來鮮艷的紅色窗框,油漆剝落。門前那一片桃花源似的美麗景致,因為蓋研究生樓和宿舍樓,不復存在。始終保留的,只剩花壇里一棵孤獨的雪松,據(jù)說是郭沫若和錢三強一起栽的。
相對于建筑,歷盡劫波的人,修復能力似乎更強。李佩白手起家創(chuàng)辦了中科院研究生院外語教學部;地理學家黃秉維發(fā)出豪言壯語:“把64歲當成46歲過,大干一場。”
上世紀80年代中期,中科院建起了新的高檔住宅,想讓老院士們搬出已成“大雜院”的特樓,卻引起很多人“不滿”。屠善澄就對邊東子說,好不容易可以做學問了,誰愿意耽誤時間搬家裝修啊。當時特樓里還流傳一句話,叫做“喬遷之憂”。
1986年,王大珩、王淦昌、楊嘉墀、陳芳允向國家提出要跟蹤世界先進水平,發(fā)展中國高技術。這四位“863計劃”的建議者中,王淦昌、楊嘉墀都曾住在特樓。
楊嘉墀的遠見在特樓是出了名的,在我國還沒有電視信號的年代,他就不嫌累贅地從美國背回了一臺20吋電視機,后來成了孩子們“蹭電視”的最佳去處。提出“863計劃”時,他家仍住三樓,楊嘉墀年紀大了,腰腿都不好,可從沒抱怨過什么。
90年代開始,特樓里走的走,搬的搬,50年代的老住戶越來越少,居住條件也越來越落后于時代。1994年冬,楊家雷回國探親,發(fā)現(xiàn)樓里的暖氣不熱。卻見老爹楊承宗掀起穿在外面的大棉襖,指著腰間的寬布帶說:“這是我的發(fā)明,可以保持身體暖和。”這一年楊承宗已83歲。
1999年國慶節(jié)前夕,“兩彈一星”功勛獎頒獎,在特樓里住過的6位科學家獲獎,但為研制核武做出過重大貢獻的楊承宗,卻不是獲獎者。有人為楊老感到不公,可他只是帶著爽朗的笑聲答道:“事情做出來就好。”
進入21世紀,特樓里的住戶已經(jīng)換了幾批,但有幾個“釘子戶”,就是不肯走。邊東子笑稱何澤慧、李佩為“明釘”,貝時璋為“暗釘”。
中科院曾經(jīng)幾番動員,錢三強與何澤慧都執(zhí)意不搬,他們甚至想出一個不成立的拒遷理由,說新樓離圖書館遠,不方便。實際上,新樓離圖書館還近些。
1992年5月底,首都科技界緬懷聶榮臻元帥。為了準備發(fā)言稿,錢三強前一天晚上在書房里一字一句地反復修改到深夜,第二天他又堅持聽完所有人的講話之后才回家休息。當天晚上,心臟病發(fā)作,一個月后,錢三強去世。
自錢三強去世后,家里的東西幾乎沒有變過。不論是臥室還是書房,何澤慧都盡可能地保持著錢三強生前的樣子。無論誰勸她搬家,都會被“頂”回去:“在這里住慣了,哪兒也不去了,除非上八寶山。”
錢三強、何澤慧的書房。
直到今天,錢家的書房仍保持原樣,寫字臺上,臺歷的日期還定格在30年前,書桌邊,是何澤慧最喜歡的舊藤椅。只是,墻上掛著的照片,多了一張。
堅決不搬的還有中科院的“壽星院士”貝時璋,他不僅不換房,連保姆也是幾十年都沒換過的“李媽”。走進他家,就像到了“舊物陳列館”,還能找到1954年遷到北京時公家配發(fā)的家具。他對人說:“我對這房子感情很深,住了幾十年,知道什么地方能扶,東西在什么地方。”
2009年10月29日,107歲的貝先生在睡夢里安詳辭世。去世前一天,他還在家里和六位研究人員談創(chuàng)新。
隨著100歲的楊承宗、107歲的貝時璋、97歲的何澤慧相繼離去,連二代子弟也過了花甲之年或出國或搬家,住在特樓里的老一輩只剩下李佩一位。
這里是科學院的根
1980年,中科院物理所的陳春先參觀硅谷,并決定在中國做類似的事,于是創(chuàng)辦了中關村第一家民營科研機構。不到20年,中國硅谷真的出現(xiàn)了,就在中關村。
商業(yè)大潮涌起,中關村寸土寸金,特樓也愈發(fā)“相形見絀”,拆除的傳聞不絕于耳。
可李佩怎么舍得離開這里呢?她的花在這,陽臺在這,鋼琴在這,和郭永懷相戀的康奈爾大學的畫也在這。她曾說:“現(xiàn)在,除了到力學所,我就呆在家里,哪兒都不去了。”
離休后,李佩為了“幫助周圍的朋友們,讓他們生活得更好一些”,又重新投身于社區(qū)建設。在中關村,僅她義務組織、主持的系列知識講座就有600余場。提起拆遷,她就說,你們看看窗外樓前那些樹吧,我搬過來之前就已經(jīng)種了,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是五十年樹齡的大樹了。
84歲那年,李佩曾經(jīng)從中關村坐公交車到中國科學院,當著中科院院長路甬祥的面,默默寫下了特樓里居住的科學家的名字,她說:
“第一,要談科學院,人家不會認為三里河的辦公樓代表科學院,它代表不了科學院,能代表科學院的是我們這幾幢樓,和最初住在這里的老科學家們。第二,我給你算一算住在這幾幢樓里的老科學家,大概有80多位,這80多位里,有9位是1948年的中央研究院院士,有32人是中國科學院首批學部委員,有8位是‘兩彈一星’功勛獎章獲得者(特樓6位,周邊樓2位),怎么能隨便就將這些樓拆掉呢?在國外,最有文化歷史意義的老房子會保留起來,也許有新住戶,但他們會在房子前鑲一個銘牌:誰的故居。我們也可以采取這種辦法嘛!”
一棵樹搖動了另一棵樹,一朵云推動了另一朵云,特樓的第二代也行動起來。住在李佩家樓下的邊東子,看到《北京名人故居》一書中竟然沒有一位科學家,就寫下了“發(fā)憤之作”《風干的記憶——中關村特樓的故事》;旅居海外的蔡恒勝在華人網(wǎng)站上連載自己的特樓記憶,他還聯(lián)系其他特樓子女共同撰稿,出版了《中關村回憶》一書,柳懷祖欣然成為此書的編纂者之一。
除了親情與愛意,讓“小住戶”們拿起筆的,是父輩身上的科學精神。“那時他們的熱情特別高,他們粗茶淡飯,一襲布衣,卻肩負起新中國科學崛起的重任,全力以赴地工作。”作為見證者,陳丹雅覺得有必要把這些東西傳下去。
以收集回憶為契機,2008年特樓內(nèi)的數(shù)十位“小住戶”又聚到了一起。李佩跟他們說“中科院精神的根在這兒”。
這些回憶,刻畫出了新中國第一代科學家的群像,這些回憶,也讓人們重新審視特樓的價值。在2012年的北京市兩會上,北京市科協(xié)關于“將特樓列為科學名人群體故居加以保護”的團體提案,受到廣泛關注。
于是,關于特樓的兩種前途被公開討論。一是拆掉,在原地建起新的大廈,拉動經(jīng)濟。一種是把這三座樓作為“名人故居”保留下來,用物質載體,傳承“兩彈一星”精神。幾輪辯論下來,特樓出名了,它所承載的精神也得到了更多關注。
2016年,北京市城市規(guī)劃設計研究院的教授級高級工程師李楠在《中國青年報》上看到《湍流卷不走的先生》一文,被李佩的故事打動,對頗有些年歲的特樓和那些掌故也上了心。
李楠實地探訪科源社區(qū),讓她唏噓不已的是,由于多年疏于管理,當年建筑質量特別好的特樓,早已沒有昔日的榮光,外墻坑坑洼洼,內(nèi)墻斑駁污穢,樓前的花園和小路也是一片殘敗。雖然李佩還住在樓里,但有些五居室已經(jīng)被大拆大改,徹底淪為“群租房”,安全隱患不少。
樓道窗戶上積攢了厚厚的塵土。
2017年1月,李佩先生走了,享年99歲,但她的影響力,似乎仍在冥冥之中保護著特樓。
旅美作家王丹紅寫出一系列紀念文章,讓更多人知道了李佩未了的心愿;在2017年的中國城市規(guī)劃年會上,李楠發(fā)表論文,推薦將科源社區(qū)的23棟建筑整體列入歷史建筑;而邊東子和柳懷祖仍在多方尋訪資料,完善著人們對特樓的回憶。
2019年6月底,特樓等429處建筑被公示為北京首批歷史建筑。消息轉到微信群,特樓的二代住戶們一片歡騰,“特樓保住了”。
“怎么恢復特樓活力還得多方協(xié)商。”李楠說,歷史建筑和文物保護建筑不一樣,講究的是“讓歷史在當代生活環(huán)境中存活下來”,因此可以一邊保護一邊利用,這為特樓的未來拓寬了思路。李楠就曾設想把這里做成科學史博物館群——集名人故居、展示宣教、公共活動、青年公寓為一體。
北京是全國首批歷史建筑保護利用試點城市之一,特樓又是首批中的首批,如何對待像特樓這樣的歷史建筑還沒有先例。
“老科學家們的作風、品格、精神應當被傳承下去,但精神要有載體,要由物質來反映和表現(xiàn)。那么多年發(fā)生了那么多事,若能放到一起,足夠裝一個博物館的。”邊東子又翻出李佩當年親筆寫下的保留特樓的呼吁信:
“中關村這幾幢樓是眾多為科教興邦建立功勛的科學家們的故居,歷史不應忘記他們,不應忘記他們當年孜孜不倦、埋頭書案的生活環(huán)境,使后代年青人在高樓大廈群中看到師祖輩當年的艱苦樸素創(chuàng)業(yè)心境,未始沒有現(xiàn)實的教育意義。”在這封信上聯(lián)署的,有特樓的住戶,也有其他的名人、學者,包括中科院的一批院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