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秀瓊，一代女神為何跌下神壇

    “德國的希特拉（今通譯為希特勒）和意大利的墨索里尼，他倆都是國家的元首，我在德國的畫報雜志上，隨時都看見他倆的照片。有時又見他們率領(lǐng)一般勞苦階級的人們，一齊去割草做工，他們則站在旁邊和那些窮苦的小孩和夫人們開玩笑。

    這是楊秀瓊在《歐游瑣記》寫下的句子，1936年起，該系列文章在《天文臺》雜志上連載。此時楊正在人生巔峰，被捧為國民女神。

    當(dāng)時蔣介石為討好希特勒，斥資20萬元，派69名運動員參加柏林奧運會，楊是僅有的兩名女隊員之一。

    在文中，楊秀瓊稱“很多人都說”希特勒的面孔像“電影小丑”，但結(jié)尾處補了一筆，稱德、意兩國民眾頗擁護其元首�？梢�“楊秀瓊一向能文，文筆十分靈活”之說，并非虛言。

    楊秀瓊是著名游泳運動員，因相貌姣好，被稱為“美人魚”。時人謂：“聽?wèi)蛞�聽梅蘭芳，看球要看李惠堂，游泳要看美人魚。”

    出乎意料的是，文章發(fā)表幾個月后，楊秀瓊命運急轉(zhuǎn)直下，媒體對她大肆嘲諷，并編造出許多謠言，甚至有媒體稱她淪為軍閥范紹增的十八姨太，此說至今流傳，令人無語。

    ■15歲便橫掃泳池

    1918年，楊秀瓊生于廣東東莞，10歲時隨父楊柱南遷居香港。

    據(jù)1936年6月《全國女運動員名將錄》載：“（楊秀瓊之）姐秀珍，弟昌華，俱善運動，稱為楊家三杰。”

    楊柱南在南華體育會任游泳指導(dǎo)，楊秀瓊12歲時才接受正式訓(xùn)練，但她“腳極大，逾于常人……故游泳甚速”，故不久便在全港游泳大賽中奪取50米自由泳和100米自由泳冠軍。

    楊秀瓊訓(xùn)練不算刻苦，據(jù)她自稱：“在港時，幾每日必游泳一次，每次約一二小時。”

    1933年6月，《良友》畫報在封面刊出楊秀瓊的泳裝照片，引起轟動。

    一方面，上世紀(jì)20年代末起，女子游泳風(fēng)尚漸起，但嘗試者不多。1933年8月，山東濟南游泳池啟用，“逢女性游泳當(dāng)天，全市為之觸動，大有萬人空巷的態(tài)勢，但直到下午，才先后有四人入內(nèi)”。媒體為了獵奇，爭推泳裝照。

    另一方面，楊秀瓊身高1.56米，體重卻達104斤，她的“健康美”顛覆了傳統(tǒng)審美觀。

    1933年10月，15歲的楊秀瓊參加了在南京舉辦的“第五屆全國運動會”，奪得50米自由泳、100米自由泳、100米仰泳、200米蛙泳4項冠軍，并與同伴合作取得200米接力冠軍。

    各媒體紛紛刊出楊秀瓊的泳裝照�！读岘嚒冯s志諷刺說：“可憐的楊秀瓊，在色情狂的社會中，‘看大姑娘洗澡’的意識下，每有一次游泳表現(xiàn)，幾乎風(fēng)魔了整個的都市。”

    據(jù)學(xué)者湯銳鉤沉，上海市游泳池舉行港滬埠際賽時，許多公子哥也去報名，領(lǐng)到號布后，只在游泳池畔看楊秀瓊，141人報名，竟有70余人未下水。

    ■突然成了國家英雄

    1934年5月，第十屆遠東運動會在菲律賓馬尼拉召開，該會由中、日、菲發(fā)起，是全球最早的洲際國際比賽。

    因“九一八事變”，中日兩隊各懷競爭心態(tài)。游泳是當(dāng)時中國隊的弱項，除1915年李羅伯包攬過男子游泳冠軍外，歷屆均無所得。

    據(jù)學(xué)者陳建華鉤沉，《東方雜志》曾寫道：“居島國者善游泳，日本與菲律賓均為島國，故游泳之術(shù)甚精，我國遠不逮焉……茍習(xí)之有素，未必不能勝人，乃我國國民不加注意……宜其相形見絀，將錦標(biāo)拱手讓人也。”

    菲律賓媒體嘲諷中國女選手說“系比賽美麗而來，非來做運動競賽”。

    在個人賽中，楊秀瓊贏得50米自由泳、100自由泳與100米仰泳三項冠軍。在200米接力中，中國隊前3棒遠遠落后于日本隊，楊秀瓊游最后一棒，竟追上對手，贏得冠軍。

    媒體報道稱：“我國美人魚楊秀瓊，此次在菲風(fēng)頭大健，包辦各項游泳冠軍，游泳場中我國國旗屢升，國歌迭奏，觀者掌聲不絕，為我國在遠運會空前所未有，大爭國家體面。”

    在此次大賽中，中國隊除了獲足球冠軍外，余下金牌均為楊秀瓊所得。故《申報》記者得知香港某中年商人為追求楊秀瓊來到菲律賓時，竟評論說：“（楊秀瓊）女士身關(guān)系我國運動界榮譽，此后大問題，非徒一身榮辱也。”

    1934年12月，《良友》將楊秀瓊、宋美齡、胡蝶、丁玲等人照片一起放在封面上，譽為當(dāng)代十大標(biāo)準(zhǔn)女性，楊的照片擺在正中間。

    ■冠軍成了“狗落水”

    回國后，各種慶祝活動不斷。行政院秘書長褚民誼（后墮落為大漢奸）租豪華馬車接她去五洲公園（今玄武湖公園）游覽，親自揚鞭駕車，引起眾人圍觀。

    褚民誼是吳式太極拳傳人，曾發(fā)明太極棍、太極球等，以體育家自居。因他極力主張，“第五屆全國運動會”首次設(shè)立女子游泳項目。炒作楊秀瓊，實為自己表功。

    回上海后，楊秀瓊一家到海邊浴場游泳，竟致“萬人爭看美人魚”，后警方開道，百余游泳健將伴游，她才稍作表演，結(jié)果“未能饜足期望”。因應(yīng)酬太多，楊秀瓊竟至病倒。她說：“這是我最累的一天，比我參加比賽都要辛苦、忙碌。”

    魯迅曾提醒說：“這捧了起來，卻不過為了接著摔得粉碎。大約還有人記得‘美人魚’罷，簡直捧得令觀者發(fā)生肉麻之感，連看見姓名也全覺得有些滑稽。”（1935年3月，《徐懋庸作〈打雜集〉序》）

    1935年，楊秀瓊到上海參加“第六屆全國運動會”，因社會活動多，影響訓(xùn)練，楊秀瓊的成績有所下滑，丟掉了50米自由泳冠軍，但在100米自由泳、100米仰泳中衛(wèi)冕。媒體開玩笑說，楊秀瓊的號碼是“964”，用上海話讀，猶如“狗落水”。在賽場上，很多觀眾高呼“狗落水”，“據(jù)說她曉得了，心里真有點難受”。

    楊秀瓊最終入選中國奧運代表隊。

    ■慘敗奧運不奇怪

    備戰(zhàn)期間，楊秀瓊社會活動未減。

    如1935年底，“廈門常務(wù)處特發(fā)起籌募水災(zāi)賑，以美人魚簽名相片勸捐：即凡捐款二元至五元者，由楊氏當(dāng)場親簽相片酬答”。照片價格后被市場炒作至百元。

    再如1936年初，楊秀瓊“在上海市游泳池為航空籌款游泳表演，座價售五元三元二元三種，觀者仍甚擁擠”。票價壓倒當(dāng)時所有明星。

    柏林奧運會上，楊秀瓊預(yù)賽便被淘汰，國內(nèi)媒體大嘩。

    《娛樂》第1卷第18期以《楊秀瓊之驕態(tài)》為題，直斥：“若稍有成績，便盛氣凌人，實非真正體育家之本色。如此楊秀瓊之驕傲盛氣，實令愛護體育者為之卻步。”

    漫畫家魯少飛則畫了著名的《零的時髦》：泳池邊是一個鴨蛋，楊秀瓊濃妝艷抹坐在旁邊（楊游泳時亦涂口紅）。此畫發(fā)在《時代漫畫》封底上。

    楊秀瓊落敗不奇怪：她100米自由泳成績是1分23秒，刷新全國紀(jì)錄，當(dāng)年奧運冠軍成績是1分6秒4；她100米仰泳成績是1分37秒，也刷新全國紀(jì)錄，而當(dāng)年奧運冠軍成績是1分18秒9。幾乎是業(yè)余與職業(yè)之間的差距。

    此外，楊秀瓊體重上漲，已達108斤。據(jù)媒體記：“美人魚食量很大，有人計其早食，盡吐司四塊，火腿兩大片，煎蛋四只，牛奶麥糊一碗，咖啡一壺……然又嗜白塔油，往往四塊吐司，至少要用白塔油五小碟。”

    在回國途中，楊秀瓊向媒體抱怨說：“香港沒有好的游泳池，所以練習(xí)游泳總在海水游泳場里，潮水是漲落不一定，進退也沒有一定的，所以她的姿勢自然很難固定了，要進步也是很不容易的。”

    ■“哈兒師長”沒有十八姨太

    楊秀瓊建議政府集中全國游泳選手，由外國教練指導(dǎo)幾年。對于媒體辱罵，她頗覺委屈：“我失敗了回來，話自然由得他們說，因為嘴是他們的：不過我既然失敗了，他們不研究研究我失敗的原因，鼓勵我，讓我設(shè)法改進，專門責(zé)罵我，自然是不應(yīng)該！”

    因抗戰(zhàn)爆發(fā)，楊秀瓊的建議無人落實。

    當(dāng)時媒體極少關(guān)注楊秀瓊的訓(xùn)練，更喜歡為她編造“男友”，如：南洋富商的兒子沙某，廣西銀行總顧問陳向元（已婚，欲納第八妾），“六不將軍”陳孝威（即“不加征地方一稅，不妄動官吏一人，不私攜公物一絲，不敬取民財一介，不輕伐山陵一樹，不浪費府庫一錢”），建筑師楊潤鈞等。

    楊潤鈞說影響甚大，楊秀瓊生氣地回應(yīng)：“吾粵人最忌同姓結(jié)婚，且楊楊氏，楊楊秀瓊是何等難聽。”

    1939年，楊秀瓊與騎師陶柏林（又寫作陶伯齡）結(jié)婚。陶畢業(yè)于復(fù)旦大學(xué)，在香港多次贏得賽馬冠軍，被稱為“北國第一騎師”（實為上海人），二人婚后育有一子一女。

    有小報稱，1938年楊秀瓊到重慶，四川軍閥范紹增（電視劇《哈兒師長》原型）在蔣介石默許下，強納楊為十八姨太，并逼楊與陶柏林離婚。還說楊為了擺脫范，一度吸鴉片自殘。此說言之鑿鑿，但時間對不上，1938年時楊和陶還沒結(jié)婚。

    范紹增是抗戰(zhàn)名將，1949年棄暗投明，據(jù)他的四女婿王繼光先生說，范只有7個太太，且抗戰(zhàn)后才認識楊秀瓊。范紹增的女兒范之俐也指出，傳聞不可信。

    ■只當(dāng)了一個月記者

    1946年，楊秀瓊回到上海，此時與陶柏林分居，她在接受采訪時說：“陶柏林的脾氣相當(dāng)粗暴。在起初，不過隨便罵罵而已，可是日子久了，漸漸地變本加厲，非但要罵，甚至要打。”

    據(jù)媒體報道，陶柏林愿以1000萬結(jié)束婚姻，但兩個孩子歸己，否則不再負責(zé)。

    《中外影訊》1946年第七卷曝出驚悚新聞：分居期間，陶柏林與有夫之婦王美仙有染，被王夫知曉，鬧到警局，陶柏林被拘留5天，罰款2400元。

    可能是為了自立，楊秀瓊一度接受僑聲報邀請，任外勤體育記者，工資較高，“薪水按月卅萬金，出外可開車費。如寫稿子，稿費另加”。但不知為何，她似乎只干了1個月。

    據(jù)《海燕》雜志稱：“楊（秀瓊）女士固以記者之姿態(tài)，常出采訪新聞，每出必偕一翩翩記者之少年，當(dāng)楊于實行采訪工作時，輒由此少年出其自來水筆，記錄于素紙之上，往往采訪之工作告終，記錄亦告完稿。”暗示槍手代筆。

    其實楊秀瓊的文筆尚可。她還寫過詩：

    北風(fēng)嗖嗖，冬天到了。

    風(fēng)吹樹枝，擺擺搖搖。

    黃色的樹葉，四處亂飄。

    茸茸的草兒，已經(jīng)枯憔。

    ��！這便是冬天的景象了。

    此詩水平不高，有學(xué)生上課時閱讀，老師斥責(zé)說：“好好的古文不讀，偏要吟這種詩，難道這又是標(biāo)準(zhǔn)詩嗎？”

    1947年，楊秀瓊與陶柏林離婚，再嫁給華僑商人陳真廣，后移民加拿大。

    從泳壇名將，到民族英雄，到緋聞主角（據(jù)媒體稱，曾與汪精衛(wèi)、潘三省、王姓商人有染），再到被媒體遺忘。1982年10月，楊秀瓊因病去世，終年64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