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教育家章開沅去世:上任校長時曾說“寧可站著倒下去,也不躺著混下去”

2021-06-29 08:27:03 來源:上觀新聞 作者:徐蓓 點擊圖片瀏覽下一頁

 

5月28日,著名歷史學家、教育家章開沅去世,享年95歲。章開沅是華中師范大學原校長,2014年的時候主動請辭“資深教授”頭銜,其中包括辭去每年10萬元的津貼。本報記者曾為此赴武漢采訪,采訪中,給記者留下至深印象的,正是章開沅先生的坦坦蕩蕩、淡泊名利和守護良心的真誠。今天特刊登當年的采訪文章,以表紀念。

沒有什么條條框框,他們覺得你是人才,覺得你適合做這個工作,就大膽用

上觀新聞:不久前剛卸任的華中科技大學校長李培根,在離任演講中19次說到了“遺憾”,他說自己雖然作了一些努力,但“能力太有限”。您也曾是一位大學校長,您覺得要當好校長,真那么難嗎?

章開沅:培根是一位不錯的校長。其中很重要的一點,就是因為他的真誠。他努力拉近領導和群眾、校長和學生之間的距離,這一點他做到了。但改變一所學校不是很容易。

上觀新聞:您當年出任大學校長時,是怎樣的情形呢?

章開沅:我是上世紀80年代出任華中師范大學校長的。當時社會經(jīng)過“文革”,都在撥亂反正,大家都有一股想要做事的沖動。那種熱情本身就是一種不可阻擋的力量,我把它比喻成地下的熱火,一下子要噴發(fā)出來。大家都憋久了,尤其對我們知識分子來講是“第二次解放”。所以,大家都一心圖改革,振興國家。當然,那時候也很困難,大學教育幾乎是空白,真正可說是百廢待興。

上觀新聞:聽說1984年您接受華中師范大學校長一職時,還堅持提了一些附加條件,比如每周要留給您兩天獨立做學術的時間,是這樣嗎?

章開沅:當時,教育部在幾所大學開展試點進行校長選聘,華中師大是試點之一。選聘程序是這樣的:先經(jīng)過民意測試,不設候選人,在中層以上干部(包括副教授以上)中海選。教育部人事司只派了一個工作組來指導。投票的時候沒有競聘演講之類。我那時正好因為學術交流外出,沒有參加投票。工作組把所有的選票收齊之后,封存送到教育部,校內(nèi)誰都不知道結(jié)果。最后教育部根據(jù)投票情況,再經(jīng)過討論,決定由我擔任校長。我當時非常意外。

上觀新聞:為什么意外?

章開沅:被宣布當校長之前,我最高的職位是教研室主任,連個系主任都不是。當然我參加革命較早,1948年就參加了革命。我沒做過行政工作,也不想做行政工作,覺得自己是個“扶不起的阿斗”,因此提了一些“苛刻”的條件,比如一個星期我要有兩個下午的時間做學術,希望以此為借口,他們答應不了,也就不了了之了。但沒想到,所提條件他們都答應了。由此可見那次選拔,真是沒有什么條條框框,他們覺得你是人才,覺得你適合做這個工作,就大膽用,所以像我這么有個性而無經(jīng)驗的人都被選拔了。

上觀新聞:那個時候最大的辦學難點是什么?

章開沅:上世紀80年代初,主要是要恢復正常的教學秩序,建立正常的教學計劃。在這個基礎上,再推行一系列的改革。當時最出名的是武漢大學校長劉道玉,他最年輕,也最投入,推行了學分制、轉(zhuǎn)系等一系列改革舉措,影響非常大。

上觀新聞:那時候教育改革的基礎雖然“一窮二白”,但改革的熱情很高、動作很大,動靜也很大。

章開沅:當時的改革動靜大,我認為有幾個原因。一是那個年代,大家普遍對利益問題看得不重,比如那時候我們寫三卷本的《辛亥革命史》,后來都成為學術名著了,但起初沒有稿費,連啟動經(jīng)費都沒有,可大家都覺得很正常,不去計較。二是高校官僚化、行政化之風不重。另外,大家都有強烈的改革意愿。教育改革不但沒有什么利益可圖,還有很多風險,但大家都有改革的動力。我答應當這個校長的時候就想:做錯了,大不了再挨批斗唄。

上任的時候,只對師生們說了一句話:“我寧可站著倒下去,也不躺著混下去”

上觀新聞:您這位校長當?shù)门c眾不同。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是,一次會議,因某位領導未能準時到會而推遲了,您站起來說,“如果再過幾分鐘他還不到,我就要回去工作了”。

章開沅:當時等級觀念不重,對我的一些不太恰當?shù)呐e動,領導們還很包容。比如我一般不參加教育部門召開的行政方面的會議,只參加國務院學術評議組的會,行政的會我就請其他校領導去參加。但上級沒有因此對我表示任何不滿,我現(xiàn)在回想起來,非常感謝他們。開會的時候,遇到一些部領導,他們都很親切,住和我們一樣標準的房間,很多事情都是用商量的口吻來探討。

現(xiàn)在有的學校動不動就立軍令狀,說一定要在幾年內(nèi)建成一流大學,然后照葫蘆畫瓢,跟在一流大學后面。那時候不是這樣的。我上任的時候,沒立什么宏大目標,只對師生們說了一句話:“我寧可站著倒下去,也不躺著混下去。”沒想到這句大實話讓大家很感動,好多人對我講,有了這句話,他們就有了信心。

上觀新聞:由一名學者到一校之長,您是從何入手的呢?

章開沅:我一學蔡元培,二學陶行知。這不是偶然的決定,我很早就崇拜他們。我們這代人都是吃“五四”文化的乳汁長大的,蔡元培先生提的很多主張,比如學術自由,我很贊賞。當了校長以后,更是以他為榜樣。把美育列為必修課,我認為是很必要的。所以我們當時率先辦了藝術節(jié),開設了音樂系、美術系,原來這些都是被取消了的。

上世紀80年代初的時候,陶行知先生仍然是受批判的對象。但我很贊成他的生活教育思想,推行“一校一縣”模式,加強學校和社會的聯(lián)系。

上觀新聞:大學應該與時代同步,與真理同行。

章開沅:我當大學校長時,只要覺得是對的、應該做的事,就努力去做。一次我去北京開會,《光明日報》的一位記者介紹我認識了服裝設計師李艷萍,她想利用武漢積壓的一些印花布設計時裝。我就聘請她當學校的兼職講師,給學生開美育方面的講座,當時全國沒有一所大學開設類似課程。而我們學校較早開設了服裝設計課。很多老領導看見有關報道后紛紛鼓勵我:你當校長能想到這個,真不容易。

大眾教育不能庸俗化。大學畢竟是大學,應該有批判社會、引導社會的功能

上觀新聞:您認為作為大學校長,最主要的工作是什么?

章開沅:我當校長的時候,曾經(jīng)有人笑說我 “老奸巨猾”,因為大學是“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”,我卻半開玩笑說,我們學校是“黨委領導下的副校長負責制”。我把一些副校長推到前面,讓他們獨當一面。他們確實比我在行政方面有經(jīng)驗,有的人已經(jīng)干過兩任。

于是就有人問:你這個校長做些什么呢?我說,他們不做的我做。我主要是抓學?偟膴^斗目標,那時候?qū)W校的奮斗目標都是精神性的,F(xiàn)在一提目標就容易很具體,要有指標,要有規(guī)模。當時我的目標就是建當年北大那樣的大學,鼓勵學術自由、百花齊放。還要像陶行知先生說的那樣,“學校即社會,社會即教育”。把教育基地建立在基層,把教育的面覆蓋到整個社會。

上觀新聞:大學不能用高高的圍墻,把自己和社會隔絕開來。

章開沅:我主張一個100萬人口左右的縣級市,要與一所學科比較齊全的大學掛鉤。這樣,教育的面才能直接覆蓋到基層,讓縣域經(jīng)濟得到科研動力。

我們學校就曾經(jīng)幫助仙桃市一家瀕臨破產(chǎn)的農(nóng)藥廠,把它改造成當?shù)氐闹е髽I(yè)。那是我們一位前蘇聯(lián)留學歸來的教授搞的項目,開始是廠校掛鉤,后來就跟整個仙桃市掛鉤。仙桃市后來的五年、十年經(jīng)濟社會發(fā)展規(guī)劃都是我們學校的師生和他們一起編寫的。他們辦干部培訓班,我也去講過課。我還帶著一批專家,下去走街串巷,到田間地頭作調(diào)查。后來根據(jù)統(tǒng)計,科研因素在仙桃市的GDP中占比曾達到17%,很不簡單啊。

上觀新聞:大學要走進社會、服務社會,但同時也要與社會上的功利浮躁保持距離。怎么掌握這個分寸呢?

章開沅:大眾教育不能庸俗化。大學畢竟是大學,應該有批判社會、改造社會的功能。現(xiàn)在我們的問題是錯位了,大學自己把自己擺低了。有的大學只講市場,市場不是“萬歲”,教育才是“萬歲”。在自然經(jīng)濟形成之前,沒有市場,但是有教育,有人類就有教育。教育就是要自我完善,還要促進社會的完善,F(xiàn)在片面強調(diào)學校必須適應社會的一面,似乎不太重視批判社會、引領社會的一面,這是不對的。

教育家要記住 “君子慎獨”的古訓,多一分清高和風骨

上觀新聞:在您心目中,什么樣的人來擔當大學校長最為適宜?

章開沅:大學校長非教育家莫屬。什么是教育家?我不能說自己就是個教育家,但畢竟我是受了多方面良好熏染的,干了一輩子,自然而然成了習慣,時時刻刻想著“教育”兩個字。教育家不是成天打算盤算錢的,教育家應該有很高的思想境界。教育的本原是“愛”,而非灌輸。大學是文明的傳承者,文化的整個長河靠教育流動綿延。大學校長必須是教育家,教育家的眼里是“人”而非“物”,是對人的內(nèi)心修為的培養(yǎng)以及其所處的外部環(huán)境的改造,而非單純功利的算計。

現(xiàn)在,個別大學的掌門人變成生意人,賺錢的專業(yè)就辦,不賺錢的就不辦;考生呢,用得上的專業(yè)就考,用不上的就不考,這怎么行?為什么有的大學里頭領導的威信不高,他們講話別人不相信,因為他們說的和做的不是一回事。

上觀新聞:您談到了大學里的一些功利之風,除此之外,您覺得大學發(fā)展中還有什么比較突出的問題需要我們注意?

章開沅:大家現(xiàn)在議論比較多的是大學行政化的問題。行政管理是應該有的,但不能行政化、官僚化。現(xiàn)在有的大學里頭等級森嚴,這很不好。在這個問題上,我很懷念上世紀80年代,那時候校長和教師之間都像朋友一樣,師生關系也很密切,我們有些課就到教授家里開,一邊喝茶一邊上課。

換個角度說,現(xiàn)在很多大學校長也很可憐,自己把自己“關”起來了——一是會議室把他“關”了起來,二是小汽車把他“關”了起來。以前校長步行上班,路上遇上什么人還可以停下來聊上幾句,現(xiàn)在哪有這種事?我當校長那會兒,學校配有汽車,但我不坐,還是走路上下班。吃飯也是這樣,現(xiàn)在有些大學為了便于校長進餐,在食堂里設一間包房。校長偶爾到學生食堂吃個飯,還要帶記者拍照。我以前在食堂里吃飯,隨時可以和學生們邊吃邊聊。

上觀新聞:對于這些問題,作為一位資深教育者,您有什么解決之道?

章開沅:我認為必須堅持教育改革。以去官僚化為改革的突破口,首先是領導層的自我革命。一是要敢于說真話,對歷史負責,F(xiàn)在,不少大學積弊甚多,但很多人默不做聲,這讓人焦慮。教育前途,關乎未來。在職的教育家要提出改革對策,形成改革共識。我相信,有聲總是勝無聲,你們應該大聲地講出來,你們不講誰講?

二是要有真擔當,要有自我革命的決心。有些大學校長宣布在職期間“不承擔項目,不插手財務”,這是值得肯定的,但這又是最起碼的要求。遺憾的是,有些校長至今連這點仍做不到。校長要帶頭,要有個改革的樣子。誰有權(quán)勢,科研經(jīng)費、各種資源就向誰集中,這種做法要不得。

尤其是不能貪圖享受。辦公室要那么大干什么呢?教育家當率先做到廉潔自律,以為示范。我們要記住“君子慎獨”的古訓,多一分教育家的清高和風骨,不要沉浸在學校排名、曝光上鏡、項目恢弘的光環(huán)中。

我立下一個規(guī)矩,凡是給學生講的東西,都是我自己真正相信的

上觀新聞:仗義執(zhí)言是您一直以來的鮮明標志,請問這是性格使然,還是出于一份責任感?

章開沅:我也分不清是責任還是性格使然,可能兩者兼而有之。我從小就是這樣的性格,所以我太太對我頗有意見,她說我小時候就是個“問題兒童”,因為我中學時曾因參加學生運動、叛逆被學校開除過兩次。

上觀新聞:您有沒有因為直言而受到過批評和打擊?

章開沅:那太多了。我以前想當作家,因為我愛看書,特別崇拜魯迅。我中學時代就崇拜魯迅,別人叫我“小魯迅”,我因此也常常“以文得禍”。好在我不是很在乎,隨遇而安,把眼前的事情做好,所以這輩子算是沒有浪費時間。

在“文革”中,我們都難免講過一些言不由衷的話。但是“文革”以后,我自己總結(jié)了一下,決心再不講違心之言。其實這也是最起碼的。我可以不講話,但不可以講假話。所以我給自己立下一個規(guī)矩,凡是給學生講的東西,給青年人講的東西,都是我真正相信的,是我已經(jīng)做到或努力朝這個方向做的。我平常就是這樣要求自己,已經(jīng)成習慣,改不了了,也不想改。

上觀新聞:如果請您對自己的校長生涯作一番總結(jié),您會怎么評價?

章開沅:我把學?吹煤苤,把校長的責任看得很重。對李培根校長離任時說的那些話,我是充滿同情和理解的。我們都曾經(jīng)有很大的抱負,都希望把學校建設得更好。但就像他說的那樣,未竟之事和未了之愿,太多太多。

我最近為中國人民大學原校長李文海寫了一篇紀念文章,他是我的同行。我們這一代人很不容易,因為我們在戰(zhàn)亂中長大,解放后政治運動又多,真正想做研究的時候年紀大了,而且又走上行政崗位,更不要說中間還經(jīng)歷過很多風波。我們自己心里有數(shù),但我們努力過,至少在中國近代史的學科方面開創(chuàng)了局面,又培養(yǎng)了一批新人。我們是過渡性的人物。前面的人我們比不上,他們中西貫通,文化積淀很厚重;后面的人起點很高,而且處在國際化的大環(huán)境中,和他們比我們又相對封閉。雖然學無大成,但總算沒有虛度?偟膩碚f,我們與共和國同行,我們參與了,見證了,也奉獻了,無怨無悔。

 

責任編輯: 任志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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